“蘇錦!”
倉皇的驚叫聲劃破長夜。
楚瀅猛然從床上坐起,大口喘息,汗流浹背,雙手緊緊地抓著被子,痙攣顫抖,青筋爆出。
殿外值夜的百宜匆忙跑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麵。
“怎麼了,陛下?”她一邊急著點上燈火,一邊柔聲問,“是不是做噩夢了?”
燈火亮起,照出床上的少女,麵色驚惶,雙唇顫抖,被汗水打濕的額發黏在鬢邊,越發襯得一張小臉全無血色。
她走近床前,將手輕輕放在對方肩上安撫,“別怕,沒事了,奴婢在這兒呢。”
頓了頓,複又微微一抿唇,眼神裏帶著幾分打趣意味,“這好端端大半夜的,怎麼夢裏喊起蘇大人來了?”
“……”
她看著眼前的新皇沉默了片刻,神情似乎有些怔忡,隨後抬起頭打量她,緩緩道:“百宜,你好年輕。”
“可不是嗎?奴婢隻比您大兩歲。”她忍俊不禁,“您到底夢見什麼了?該不會夢見奴婢成了個糟老太婆?”
“……”
不,不是夢。
“你先出去吧。”楚瀅勉強鎮定道,“我沒事了,自己躺一會兒就好。”
百宜替她妥帖蓋好了被子,吹熄了燈,退了出去,殿內重歸寂靜,一片黑暗中,隻能聽到她自己的心突突亂跳。
這是興德十年,她是從空氣中的熏香味裏認出來的。
這一年,她的母皇駕崩,她倉促登上皇位,入主卿雲殿,裏麵的一應陳設習慣,來不及改,也無人有心思顧得上改,便照著她母皇還在時的規矩,暫時沿用著。
這檀香,就是她母皇喜歡的。
但第二年,她便讓人換用了氣味更清淡的沉水香,因為有一個人時常來她這裏,那人性喜清靜,也不愛聞濃香,她自是處處都想著他。
直到他死後多年,她的寢殿中依然固執地燃著這種香氣。
蘇錦。
她閉了閉眼,眼前浮現出的,又是多少年的夢魘。
清雋如畫的男子,一身大紅吉服,從遠處緩緩走來,她站在鳳闕台上,背著手,擺足了帝王威儀,心情複雜之餘,卻又隱約升起一縷希冀和滿足——
身後宮女捧著的,是冊封所用的金冊金寶,隻要禮官幾句場麵話一過,他從此就是她的後宮君侍,她名正言順的枕邊人。
其餘的,她都可以不在意。
這樣想著,她臉上甚至浮起了一絲微笑,望著那逐漸靠近的身影,忍不住走了一下神。
他素日隻穿官服,清簡又持重,原來難得穿上華麗的禮服,竟也這樣好看,襯得人既挺拔修長,又明豔生光。
她這樣想著,他卻在幾步之外停下了,從容向她行禮:“臣蘇錦,拜見陛下。”
她微微眯了眯眼。
“從今往後,就不是臣子了。”她道,“過來,走近些。”
那人抬起頭,腳下卻不動,隻望著她,忽地笑了一下:“蘇錦願陛下聖體安泰,福祚永年。”
“……”
她眉頭一動,隻覺得今天的他格外不尋常,還未明白過來,就見他縱身撲向宮牆,毅然決然,半分猶豫也無。
“蘇錦!”她目眥欲裂,撲上前去。
卻終究是差了一點點,她在幾乎以為能抓住他的距離,眼看著他墜落高台。
他這一跳,毫無征兆,旁邊那麼多宮女侍人,都沒有能趕得及的,他們追上來時,隻能死死拉住半個身子掛在牆外的楚瀅,七嘴八舌勸道:“陛下您一定要保重自個兒啊,陛下。”
鳳闕台,高百尺。
許是上天也對蘇錦格外仁慈,她跌跌撞撞跑到下麵時,隻見他靜靜地躺在牆根底下,除卻額角一縷鮮血,麵容平靜,好像不過是一夜安睡。
她抱起他的時候,他甚至還有輕微的呼吸,隻是全身都綿軟得厲害。
血浸透了層層禮服,在大紅色的吉服上蔓延開來,也看不分明,隻是觸手濕潤溫熱,令人驚心。
漸漸的,更多的血湧出來,淌在青石板的縫隙裏,甚至淹沒了裏麵雜生的綠草。
楚瀅就這樣一直抱著他,直到他停止最後一絲呼吸。
他是故意的,就是。
他有那麼多的時候,那麼多的方法可以死,他卻偏要選在冊封當日,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躍下宮牆,讓她眼睜睜地看著,卻什麼都做不了。
他這是要她一輩子都記著他。
坊間都說,最毒男子心。她的蘇大人,雄才偉略了一世,到頭來,竟然把這點本事用在算計她上。
楚瀅不明白。
她想了那麼多年,還是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