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大道, 謝衍已然走完了九十九步。
境界至聖人,是修真者中的佼佼, 倘若再進一步,便是叩天門,淩霄登仙,自此壽與天齊,也為天下人開啟通天路。
數千年來,他一路行至此,從未懷疑過自己的目標。
而殷無極, 則是那唯一的變數。
廊下細雨霏霏,他聽著穿林打葉聲, 閉上眼, 膝上卻枕著伴了他千年的徒弟。
他睡的很不安穩,眉宇蹙起,長長的睫蓋住眼簾, 讓青年人俊美的容貌顯出幾分孤戾與陰鬱。
謝衍以掌心覆住他的額, 微微撫摸, 卻隻覺溫度滾燙。
他受了太多苦,因為他的忽視與自以為是。
“師尊……”他似乎是做了什麼噩夢, 忽地抓住他的袖擺, “對不起。”
他已經許久沒有這麼叫過他了,唯有在夢中, 他才肯承認。乍然一聽,謝衍心中如沸石入水,一種悲鬱與痛苦煎熬著他的肺腑。
他動了動唇,卻是無話可說,隻得拂袖, 為他遮住隨著涼風飄散的雨水。
接近完滿的心境早就有了裂痕,他越是避而不談,那裂隙就越來越大,讓他無論睜眼閉眼,都是殷無極單手覆著半張沾滿鮮血的麵容,用絕望地看著他的模樣。
七情六欲侵入肺腑,他終於端不住那副清冷的仙神模樣,一步一步地走下登天的台階,隻為把那跪倒在階下,半個身子陷在沼澤的少年拉出來。
他曾說過,無論殷無極成了什麼樣,哪怕是死了,爛了,成了灰,他都會去救他。隻因他在幻境中體會過失去的滋味。
而現在,他還能動,還能笑,能夠在痛楚到極致時枕在他的膝上,哪怕有時候氣人了些,謝衍總是慶幸的。因為總歸還算不遲。
可若說他是活著,他卻又覺得是不準確的。
殷無極仍然在裝著若無其事,隻是因為自己罷了。荒謬的命運給他開了個巨大的玩笑,他前半生的目標毀於一旦,重要的人與他劃清界限,連活著的意義都被剝奪,如今剩下的隻是一具軀殼。
倘若他現在離開,他
也許並不會挽留,或是隻會目送,然後日複一日地陷在泥淖之中,在漫無目的的遊蕩中等待終結的來臨。
若是他真的成為了一則訃告,一塊無名墓碑……
謝衍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會做出什麼來。
謝衍伸手撫摸過他白皙的側臉,卻想起上麵蔓延緋色魔紋的樣子。他心中莫名漏了一拍,除卻雨聲,他隻聽到自己一團亂的心跳。
“真是難辦……”他感覺掌心之下的眼睫微微顫了顫,“你怎麼就這麼不省心。”
“先生可是後悔了?”殷無極似乎好了些,躺在他膝上調整了個舒服的位置,細細的雨絲飄在他的臉頰上,他伸手拭去,挑起唇角,道:“也對,我這種狼子野心的家夥,已經有人不止一次勸你‘清理門戶’了,你執意渡我,才叫一意孤行。”
“那便一意孤行吧。”謝衍緩慢而堅決地道:“我想做的事,還從未有過不成的。”
“哈哈哈哈,謝先生啊謝先生,您可真是……”殷無極伸手支著木質的地板,坐了起來,然後傾身,假作一副輕浮氣人的模樣,低頭便要吻他。
他本就沒當真,隻以為謝衍會躲開,或是再把他按在地上教訓一頓。卻不料,他這回一低頭,卻正好貼上了謝衍的唇角。
謝衍躲也沒躲,隻是垂下眼睫,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黑衣披發的大魔先是一愣,繼而連忙偏過頭,似乎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緊緊抿著緋色的唇,弧度優美,上麵似乎還殘餘著柔軟冰涼的溫度。
“我並非刻意……”
“鬧夠了?”謝衍似笑非笑:“不是刻意,那什麼是刻意?”他用食指抹了下唇,隻覺那溫度滾燙。
殷無極自從不再掩飾,性子當真鮮活不少。雖然與君子相去甚遠,但在他眼裏,他的別崖什麼都是好的,哪怕輕狂肆意,凶戾孤絕,那也是他的徒弟,別人休想指手畫腳。
殷無極欲言又止,神情躲閃。
“行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謝衍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彎唇一笑,道:“怎麼,現在又不肯放肆惹怒我,把我氣跑了?”
“謝先生,話不能這麼說,隻是……”殷無極伸手攬住他的腰,低頭埋在他的肩窩上,低聲笑道:“您這樣,我可是會有錯覺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