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如柳絮隨風擺(1 / 3)

低垂的天穹已經由濃重的墨色褪成了一片柔和的幽藍,漫天繁星一顆一顆隱匿去身形,隻留下七八點星子閃爍著微光。月池擁了擁身上的稻草,這些黃褐色的莖葉即便沐浴了一天日光,可其積蓄的淺薄溫暖也不足以抵禦長夜的消磨,特別是它們還待這個潮濕的廚房中。月池側了側身,借著晨光熹微注視著她五年來的世界。

屋頂已經被炊煙熏得一片漆黑,黯淡的瓦片下是寬闊的灶台,架著一口黑鐵鍋與一疊籠屜。灶台之後是兩架麵條櫃,沉甸甸的鐵鎖墜在鎖眼上,能擋住貓兒、鼠兒和她這個賠錢貨,卻擋不住裏麵食物與醇酒的香氣奔騰而出。

月池闔上眼,捂住餓得絞痛的肚子,像嬰兒一樣蜷成一團。她是這些美酒佳肴的締造者,卻不是它們光明正大的享用者。就像這家龍鳳店,靠她發展至今,可果子卻被名義上的那個父親李大雄理直氣壯地摘走獨享。他現在估計都還在那小桃紅處紅綃帳暖,好夢正酣。而她卻在這裏當牛做馬,忍饑挨餓。

每每一想起,她就恨不得生啖其肉。可她情緒激昂不過一刻,便清醒過來。小不忍則亂大謀,上次失敗的痛楚還在曆曆在目,她已經熬過去了三年,還怕再多等些日子嗎?她坐起身來,凝心靜神在壁上默寫《孟子》,勻稱纖細的手指與熹光一色,正與黃褐的土牆形成鮮明的對比。

梁惠王章句尚未寫完,哥哥阿龍急促的腳步聲便由遠及近而來,頃刻就到了跟前。月池清晰地聽到了哥哥窸窸窣窣掏鑰匙聲。嘩的一下,被鎖了一夜的木門被撞開,碎落的晨曦刺進她的眼裏,她下意識地偏過頭去。

李龍比月池大兩歲,今年剛好十五。不同於月池常年困在方寸灶台,常年在外野的男孩身材高大,膚色較深,一身儒衫又為他添了幾分書卷氣。他三步並作兩步跑到月池身邊才刹住腳,一麵扶起月池,一麵從懷裏掏出兩個熱騰騰的包子來,遞給月池:“妹妹,我剛買的肉包子。趕快墊墊肚子吧。”

月池不言不語地起身,隨著她的動作,腳上的腳銬撞擊出清脆的鳴響。她雪白臉頰上難得的一絲柔和頃刻消失殆盡,即便長睫低垂,也擋不住快要溢出來的嫌惡。

李龍臉上的笑意也是一僵,他愧疚地看著自己的妹妹,急急在身上摸索,最終掏出兩貼膏藥:“妹妹,我給你貼上吧,會好些的。”

“好的了一時,好不了一世。”月池的聲音如漱石擊玉,“隻有當你答應我時,我才能得到解脫。”

又來了,李龍心裏一突,濃眉擰成兩個疙瘩,這個溫和的少年瞬間變得嚴厲起來:“阿鳳!你為什麼,為什麼總是要這樣呢!為兄已說過多次,像你這樣的小女兒,一出門就會拍花子的拐走,然後被賣到那煙花醃臢地去,那時才叫真正生不如死呢。”

“哥哥,我也說過多次,難道我待在這裏就不會了嗎,三年前的事情還曆曆在目呢,哥哥卻似忘記了一般。”月池抬眉,對李龍的苦口婆心漠然置之,“他白日在賭坊賭錢,晚上找粉頭取樂。哥哥,你是覺得他會在賭場永遠時運昌盛呢,還是那個小桃紅和她的姊妹都不圖他的銀錢呢?”

李龍極力勸慰道:“並未到那一步,我尚藏了一些銀兩……”

“隻怕杯水車薪,難敵無邊欲壑。”月池愁緒滿懷,“討債的人若來,家中也隻有這鋪麵與我最值錢了。屆時,還不是一樣淪落風塵。與其任人宰割,不如絕處逢生。”

李龍被她語中的決絕所攝,半晌方回過神來:“你還有我這個兄長可依靠,怎麼會淪落到如此地步。哥哥已經聽你之言,與舒芬極力交好,向其求教,我又借來了他新的劄記。你曾說,他必定會榜上有名,舒兄也說了,若我再勤奮刻苦一些,就能趕上他了。”

月池的關注重點卻不在此處,她難得急切道:“快將劄記與我看看。”

李龍歎了口氣:“我並未帶在身上。”

月池道:“那就麻煩哥哥,有空時借我一閱。”

李龍自然是點頭應允,可當他再打算勸月池時,月池卻沒有再與他就此糾纏的打算,她長睫微動,眼光澄如秋水,目視李龍:“父親貪花好色,嗜賭成性,加上重男輕女,素來視小妹如奴才隸草芥一般。即便有哥哥照拂,我仍覺難以忍受。三年前又出了那一樁事,我鼓起勇氣出逃,誰知不幸事泄,更是淪落到鐵鏈加身,囚於籠中的地步。我們雖非一母所生,可自幼相依為命,感情更勝嫡親兄妹。既然如此,哥哥為什麼非要固執己見,不肯救我逃出生天呢?”

李龍長歎一聲:“我並非不願救你,而是怕你才出狼窩,又入虎穴!”

月池道:“我三年困於此地,並非一味自怨自艾,而是日日思索日後出路。實話告訴兄長吧,我早已做好打算,若能摘下這勞什子,我便女扮男裝逃到臨近州府,再以錢財試謀一胥吏之職,這般便有權在手,即便他找來了,我也無需忌憚……”

李龍聽到此處,便斷喝道:“荒謬絕倫!你一女兒家,怎麼敢做此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