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城市獵人》(1 / 2)

他可以確定那個中篇是沈蘭心的作品,雖然作者署名滄海。正好他有個師兄在長城出版社做編輯,他立即發短信預約了師兄的晚餐。在下午的上班時間裏,他幾乎沒有專注於任何人和事,一直處於恍恍惚惚的狀態。和沈蘭心不相見已經有六年了,這六年裏,他不是沒有試著聯絡她,但她仿佛人間蒸發了,老家的電話換了,他們共同的朋友本來就不多,那些人也統統失去了她的消息。他不知道蘭心回去後在哪裏工作,過得好不好,是否還恨著他?關於蘭心的最後記憶就是那個雨夜,蘭心在他的宿舍門口等到淩晨兩點,才等回了酒氣熏天的他,他趔趄著去開門,一邊咕噥:“你有鑰匙為什麼不進去等?”他開了門回頭看,蘭心已經消失了蹤影。他確實醉得太厲害了,趴在沙發上就睡過去了。應該是第二日黃昏吧,他才清醒過來,手腳都僵硬了,好半天才回過勁來,胡亂洗把臉,找出手機,有二十多個未接電話,他一一看過,沒有太重要的,也沒有蘭心的。當時他笑罵了一聲:“這小東西生氣了!”不過他確信,不出三天,蘭心會自覺地聯係他。以前也這樣過,他忙起來了,顧不上她,她生一陣子氣就會乖乖地跑回來,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他倒不是存心冷落她,蘭心是他大學時代的輝煌,他是蘭心的初戀,兩個人都心無芥蒂。確實是太忙了,有太多的客戶要見,有太多的酒要喝,有太多的電話要打。“那你什麼時候才可以想我呢?哪怕一分鍾!”蘭心不止一次這樣抱怨。“怎麼會不想呢,傻孩子,每一分鍾,隻要不是在談判,我都在想著你”。這話一直隻在他心裏說,他總覺得說出來就空了。大學畢業時,蘭心放棄保研的機會,對爸爸、媽媽、哥哥哭鬧了兩個月,才獲準跟他走的。他不忍欺負她。蘭心在省地方誌辦公室工作,朝九晚五,清閑得很。蓉城雖大,蘭心除了逛書城,並不喜歡其他去處。蓉城熙熙攘攘,在蘭心看來,卻隻有他一人可以交談。偏偏他有做不完的事,蘭心心裏寂寞,他是清楚的。但有什麼辦法呢?也許過些年,熬到中層,地位穩定,收入豐厚,才算得上不辜負蘭心吧!但眼下自己隻是一個小小的業務員,到那一步還有多久,自己也沒有數,又怎麼可能對蘭心講出來呢?所以他總是沉默。

下午四點過,部門經理離開後,公司裏的人紛紛離開。蓉城是一個生活節奏悠閑的城市,下午四點左右,要去機關或某個政府部門辦事,是找不著人的,即便找著,對方也會行色匆忙,讓你自己也覺得你在這個時候找他,真是不懂事。本來這種作息習慣原來隻風行於事業單位和本土企業,外企和一些新生行業是不太理睬這樣的潛規則的。但時間久了,閉門羹吃多了,也就“蓉化”了。他至今沒有安家,父母也不在城裏,過去一直起早貪黑的趕活,他並不在四點即下班之列。但今天約了師兄吃飯,晚了怕塞車,而且心裏不靜,也無心幹活,於是他也起身收拾辦公桌。“鍾慎言,難得你今天收早工,一起走吧!”林波眼尖,一下竄到門口,把他堵個正著。“什麼小說?《城市獵人》,我記得以前有款車就叫這個名字!”林波不僅眼快口快,手也快,他剛打算去護那本書,林波已經翻到扉頁,並高聲念到:“《長城》創刊10周年,特推出八位70後美女作家的愛情故事專輯《城市獵人》。鍾慎言,你還是一位文青啊?啊不,文藝大叔!向你致敬!嗬嗬!”林波滿臉的戲噱讓他很是不快。他板了臉想去把書奪回來,林波一揚手,那本精致的水墨的《城市獵人》就滑向了字紙簍,“中!看我命中率多高!”林波咯咯笑著,趁他撲向字紙簍的當兒,一把拎起他的挎包,“走,師傅,請我去督撫街喝咖啡!”林波是去年才從大學畢業到公司的,分到鍾慎言這個Team,鍾慎言年齡最大,林波有時就撒嬌叫他師傅。林波是80年生人,比鍾慎言小八歲,鍾慎言平時隻覺得她嬌俏潑辣,充滿活力,做市場拓展挺出色,今天卻有些令人生厭。他一邊小心地用紙巾擦拭那本特刊的外殼,一邊在心裏回憶著蘭心剛大學畢業的模樣。

那年蘭心才20歲,她的幼兒園、小學、中學、大學都是在江城上的,蘭心的家距離他們的大學隻有十幾分鍾的路程,蘭心從來沒有離開父母生活過。大家都覺得蘭心有些嬌氣和膽小。因為他堅持要到蓉城,蘭心竟然毫不猶豫地離開父母,跟著到蓉城來了。到蓉城火車站時,他很有些自豪,在心裏快活地高叫:“蓉城,我來了!”蘭心怯怯地拉緊了他的衣袖,怕走丟了似的。他好笑又心疼。蘭心上班的省誌辦公室,是老人成堆、規矩成套的地兒,有人戲稱那裏是耄耋苑。蘭心性子那麼軟,整整兩年,是怎麼過來的?好象從來沒聽她抱怨過。

他正胡思亂想,尹墨的電話來了:“慎言啊,你小子在哪?不是要請我吃飯嗎?好難得宰到你,今天非讓你出點血不可!都有哪些人?要不要我帶幾個妹妹來?先說哈,不準帶家屬喲!”尹墨還是那樣豪爽,大家雖在同一個城市,並不常見麵,畢業至今八年,也就聚了三次,每次都是有同學從其他城市過來,邀約著見見。鍾慎言趕緊打電話訂好餐,然後下樓去取自行車。自行車棚隻剩下自己那輛車孤零零地等在那裏,起秋風了,鍾慎言一邊蹬車,一邊把風衣的扣子係上。“他的頭發在秋風中瑟瑟地抖,有些枯澀,我的眼睛也有些枯澀。”這是那篇《城市獵人》裏的句子,寫女孩在一個星期天的早晨,站在陽台上目送她的戀人蹬著自行車去加班。那些年,加班是常態。蘭心周末到他這裏來小聚,隻等於換個屋子呆著,他幾乎沒有在晚上十一點以前回家的記錄,早上走時,蘭心還沒有醒來。蘭心一直在陽台上看他去上班,他真不知道,早知道,他一定會回頭對蘭心笑笑。那些忙碌的日子,到底在忙些什麼,又得到了什麼?他輕聲地責問自己。“你,過來!”一個沙啞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他沒有理會,往前蹬著車。“哎,你怎麼回事!停下來!”一個粗胖的婦人揮舞著小紅旗,攔在他的自行車前,他才注意到自己闖了紅燈。“嬸嬸,我不是故意的,我想事呢!不,我急著去見一個朋友!”他趕緊賠笑。“下來!到那邊去!看到沒有,抓住一個像你這樣的,把旗子交給他,你才能走人!”那個胖大嬸不由分說地把小紅旗塞到他手上,自己騎上一個小號自行車,一溜煙跑了,說不出的利索。他有些鬱悶,隻得拿了小旗站到馬路邊去。那裏已經站了五六個人,他的加入,並沒有引起關注,大家都直勾勾地盯著馬路,等著闖燈的倒黴蛋。那個胖大嬸能在這麼多人中勝出,把他逮住,真算得上身手敏捷。這是蓉城交通局一個特殊的政策:自行車自治辦法。蓉城騎自行車的人多,亂闖紅燈,甚至在人行道上橫衝直撞的都不乏其人。交警拿這些人也頭疼,照汽車行駛管理辦法處理吧,車主不服,說他那個不是汽車,不予以處罰吧,市民們有意見,也確實看著亂,有時還可能引發大的交通事故。最後,采取這樣一個不傷大雅的自治辦法,先由交通誌願者逮違規的,然後由違規者來執法,他必須抓住下一個違規的,才能走人。所以,上下班高峰時,常常有一大群人拿著小紅旗在十字路口、紅綠燈下揮舞。以前看別人舞,覺得好笑,蘭心常說這是蓉城一景,今天自己也成了一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