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這果然是個陷阱,不過,沒有霜華想象得那麼險惡。
嚴恒也不是凡事隻憑血氣之勇的毛頭小子,他那天離去,固然有些衝冠一怒的味道,可是到了司令部之後,他就已經冷靜了下來,出發之前是經過了周密部署的。
戰場上隆隆的炮火中,嚴恒太陽穴突突作痛,忽然又想到離開上海之前聽到的那個聲音。
不是什麼悅耳的聲音,甚至可以說是難聽的聲音,可是在這樣的時刻,那樣的聲音回響在耳邊,竟然讓他漸漸平靜下來。他想,她果然不是啞巴,可真的是個傻子。不過是江湖騙子的胡話,她卻當了真,竟然這麼多年不曾開口。等回去之後,他要好好取笑她,然後,慢慢教她說話。
嚴恒回到上海已經是冬天,他興衝衝下了車,才進了院子就喊霜華。他想,若是霜華應他一聲,他就放她一馬,若她還是繼續裝小啞巴,他就要……
他還沒想到要怎樣,一踏進大廳,他就感覺到氣氛不對。宅子的守衛在大廳裏跪了一片,領頭的警衛連長抖著聲音說:“恒少,太太不見了。”
霜華失蹤,已經整整三天。期間沒有人聯係嚴恒,不要金銀珠寶,不談交換條件,霜華好像在這十裏洋場中蒸發了一樣。嚴恒的手下也都不敢向他通報,雖然人人都以為,霜華不過是嚴恒一個不怎麼受重視的原配,可是她畢竟還是嚴太太,就這麼莫名其妙地失蹤了,嚴恒的麵子上怎麼掛得住。
他們本想在嚴恒回上海之前找回霜華,可惜沒有成功;他們也料到了嚴恒會發火,可是沒想到這麼嚴重。
嚴恒冷著臉,一腳把警衛連長踹翻在地上,跟展鋒說:“都拉出去斃了。”
然後轉身出門,自己去找。
展鋒趕緊做個手勢,讓人把守衛們都帶走,自己則急急忙忙追上去。他知道嚴恒不過是在說氣話,又不是殺人魔王,這麼多人怎麼可能說殺就殺。
果然,到了晚上,無功而返的嚴恒坐在沙發上,捏了捏眉心說:“去把警衛連長帶過來。”
仔細問清楚了霜華失蹤前後幾天發生的事情之後,嚴恒獨自坐在書房裏苦思。天際微微泛白時,他叫醒不知什麼時候睡著的展鋒,說:“我知道了。”
展鋒跟著他出門,找到綁架霜華的內鬼,然後看他在嚴恒的鞭子下慘叫著說出霜華的去處。
見到內鬼口中所謂的主使者之後,嚴恒有刹那的恍惚,這張臉似曾相識,可究竟是誰呢?
那人發出一陣磔磔的怪笑,說:“洛恒,你不認識我了?”
竟然是霜華的二哥洛天華。
嚴恒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的記憶裏,洛天華是個身強體壯,聲若洪鍾的男子。可是眼前這個人慘白著一張臉,明顯是吸過大煙後恍惚的神情,還有散亂的頭發,深陷的眼窩,怎麼看都跟記憶中的人對不起來。
洛天華還是怪笑:“你記不起來了,那小啞巴也記不起來了。你們過得逍遙自在,都忘了我,可我記得你們呐。”
說到這裏,他臉上現出怨毒的神色,嘶吼道:“你們這對小偷,把我們洛家的東西都偷走了!”
嚴恒根本沒心情聽他抱怨,一鞭子把他甩在地上,過去踩上他的胸口問:“霜華在哪兒?”
洛天華得意起來,盡管呼吸有些困難,還是掙紮著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在乎她。當年我們都被你整慘了,就她,你寶貝似的帶到上海供起來,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我報複不了你,可是她,還沒問題。”
嚴恒著急,一鞭子抽下去,對他吼:“霜華呢?”
洛天華卻像感覺不到疼痛一樣,眼神渙散著喃喃地說:“九姨娘小曲唱得那麼好,誰知竟生了個啞巴,啞巴,啞巴啊……”
展鋒回頭示意了一下,隨行的大夫走上前,檢查一番後對嚴恒說:“大煙抽多了,恐怕不行了。”
嚴恒額際青筋暴跳,然而對於一個瀕死的癮君子,能有什麼辦法?大夫給洛天華打了兩劑強心針,可他還是翻著白眼咽氣了。
嚴恒吼:“給我搜!跟他有關的人,一個都不許放過!”
後來有人供出來,說洛天華喜歡在碼頭的倉庫裏藏東西。嚴恒帶著人馬趕過去,一間間倉庫打開搜查,每推開一次門,嚴恒都喊著霜華的名字,希望會有一個嗚咽如小獸的聲音能給他哪怕一點點的回應。
可是沒有。偌大的碼頭上,隻有軍靴踏著鐵皮房子發出的沉悶的聲響。
從天亮搜到天黑,一無所獲。嚴恒聲音已經嘶啞,緊繃的神經也近乎崩潰。展鋒依然木著一張臉跟著他跑進跑出,然而心裏大為驚異,他想不到,洛天華說的竟然是真的,這個從來不發出聲音的嚴太太,在嚴恒心中竟然占了這麼重要的分量。
搜到第二天,終於有人叫出來:“這裏,這裏有人!”
嚴恒跑過去,就看見倉庫旁邊廢棄的小房子裏,霜華蜷縮在一個角落裏,裙子上、腳踝上,還有那雙小巧的繡花鞋上,滿是幹涸的黑紅色的血跡。
他們曾無數次經過這座小房子,他曾在這附近無數次的呼喊她的名字,可是她,為什麼不回應?
嚴恒把霜華抱進懷裏,她的身體那麼冷,他顫抖著伸出手指放在她鼻下,卻發現自己竟然沒有任何知覺。
還好大夫馬上圍過來,摸了摸霜華的脈搏後,著急地喊:“恒少,你鬆鬆手,太太還活著!”
還活著!
嚴恒這才發現,自己盡然抱得那麼緊,仿佛要把霜華勒進身體裏一樣。而霜華不知什麼時候悄悄抓住他軍裝的下擺,費力地仰起頭,給了他一個虛弱的笑。
被抱上車之後,霜華也不肯鬆開嚴恒的衣服,嚴恒隻能依著她,抱著她讓大夫檢查。
大夫皺眉說:“情況不太好,得去醫院。”霜華聽了,抓著嚴恒的手陡然緊了緊。
嚴恒明白,她不想去醫院,她討厭西醫都是男人,她其實還是個封建的小腦袋,於是對展鋒說:“回家。”
家裏也一樣,大夫們早就帶齊了東西等在那裏了。
霜華聽了,放心了,又微微地笑,可是手悄悄地鬆了。嚴恒一陣慌,硬著嗓子吼她:“洛霜華,你睜開眼睛!”
霜華乖乖的很聽話,她費力地睜開眼睛,可是曾經那麼清亮的大眼睛,黯淡了。
玖
幾個白大褂在房間裏轉來轉去忙個不停,嚴恒就站在門邊,一臉緊繃。
章硯秋剛從章家回來,得了消息急火火跑上樓,小聲說:“怎麼給帶回家了?這得送醫院啊。”
嚴恒沒說話,他緊盯著那張大床,看霜華破布娃娃一樣癱在上麵,臉色慘白。冥冥中,仿佛有一隻大手抓著他的心,一陣陣收縮,再放開,疼得他眼前虛浮。
他怎麼可以這麼軟弱!
狠狠捏緊拳頭,他逼自己繼續看,一直看到那些白大褂散開,轉身對他搖頭。
他想咆哮,搖什麼頭,還不趕快救人!
可,發不出聲音,他跟霜華一樣,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