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霜華長到四歲還沒開過口,九姨太抱了她去靜天庵找了因師太。

了因師太看了看霜華清明的眼睛,又摸了摸她的喉嚨,皺著眉掐算了半天,最後說:“這孩子前世情孽太重,菩薩怕她這輩子再惹情債,所以不許她開口。”

九姨太慌了神,捐了許多香油錢,了因才又作弄了半天,臨了兒慈眉善目地笑著對霜華說:“霜華啊,你要記住,你這一輩子就隻得一句話。跟一個人,說一句話,說了,你們同生共死。”

霜華睜著大眼睛看她,模樣兒並不迷糊,可沒反應,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了因想,九成九是個癡兒,也不知道能養到幾歲,什麼一輩子不一輩子,哪裏做得了數,一邊想著,一邊打發母女二人下了山。

二十年後,了因因為假通鬼神,妖言惑眾,被人打死在靜天庵。

可,那已經跟霜華沒什麼關係了。

那時,霜華已經過世整整六年。

霜華這一輩子,就隻對一個人,說了一句話。

洛長生,人稱洛大帥,是個老式的男人,做司令做得像個土匪頭子。

他手裏握著槍,便占地為王,花天酒地,巧取豪奪,娶了無數個老婆,生了一堆小兔崽子。

這一堆小兔崽子裏,七小姐洛霜華最得寵。要說這七小姐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小的,還是個啞巴女娃,怎麼就入了洛大帥的眼?

說來說去,就為了她那個早死的娘。當年九姨太為洛長生挨了槍子兒,作為講義氣的男人,洛長生認為他應該善待這女人的孩子。反正霜華是個女娃兒,所謂善待,無非是她小時候多抱抱多哄哄,長大了找門好親事嫁了,又不費勁。

可,人心都是肉長的,洛長生這抱著抱著,真心疼上了。霜華長得就是一副白白淨淨招人疼的樣兒,雖然不會說話,可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看著你,你就會覺得在她麵前根本不需要語言。她不鬧,總是安安靜靜笑模樣兒,就算得寵,也從不亂發脾氣,沒事兒坐在洛長生身邊描花樣兒。洛長生要是跟人生氣,她就跑過去,踮起腳拍拍他的胸口,生怕她爹被氣壞似的。

這麼個小人兒,能不疼她?

洛長生這大老粗,這下可是細致了,把個小心肝藏得嚴嚴實實。外麵時局再亂,他的小寶貝也感受不到一絲風雨,不但感受不到,他還要為她打造個太平景象。

這不,霜華八歲生日,洛長生這一通折騰,恨不得把全天下好吃的好玩的都捧到她麵前。搶了人家的大園子,招人在裏麵搭台賣藝,他親自帶著洛霜華去逛。這還不算,還要求他的手下把家眷也都帶去。一來為了這“廟會”的氣氛逼真,二來,也怕到處都是當兵的,嚇壞了他的小心肝——多些女人和小孩,不就好了。

嚴恒就是這麼被逼著來的。嚴恒的父親是洛長生的參謀,他本人則在上海念書。學校放假,父親叫他回家陪伴母親,可沒想到被抓了這個公差。父親是讀書人,自己又是正統科班,他其實打心眼兒裏看不起洛長生這大老粗。可是人在矮簷下,由不得他使性子。

他冷著眼看洛長生抱著洛霜華四處走,一邊走一邊還問喜歡這個不喜歡那個不,笑得像個白癡。洛霜華呢,從頭到尾就一個表情,笑,雖然那笑容看著挺舒服,並不顯傻,可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關於洛霜華的那些傳言。

——從小就不會說話,可是好像聽得到,說不定是個傻子。

想著想著,洛長生走到他身邊了,跟他父親說起話來。他低了頭,掩住不耐煩的表情,希望這父女二人趕緊離開。

可沒想到,一隻白嫩嫩的小手忽然出現在眼前。他一愣,抬起眼,就看見洛霜華靜靜地看著他,可臉上的笑容沒了。

洛長生哈哈笑:“小東西,你才多大,就想著俊後生,連老爹都不要了?”

霜華轉過臉,蹭了蹭洛長生滿是胡子的大臉,再度轉回來,還是對嚴恒伸著手。

“得,得,小祖宗,都隨你還不行?”洛長生被她蹭得沒了脾氣,爽快地一鬆手,把人塞進嚴恒懷裏了。

嚴恒怔了一下,慌了。懷裏這個小人兒軟綿綿的,沒有骨頭似的,他覺得手放哪兒都不對勁,一時間隻能僵硬地站著,任由她摟著自己的脖子。

然後,然後——洛霜華也蹭了蹭他的臉,動作很輕,很柔,很安撫似的。嚴恒轉過臉看她,就看她一雙大眼睛澄澈得像海,寧靜得像夜,她伸出手拍拍他的胸口,嘴角慢慢勾起笑。

她看出他的不耐煩?

嚴恒有絲被人看穿的狼狽,又有點不知所措,就在這時,他看到洛長生把父親拉到一邊。他們說話聲音很小,可嚴恒耳力好,還是聽見洛長生小聲問:“老嚴,這是你家老幾?”

嚴參謀忙說:“這是嚴恒,小兒子,現在還在上海念書呢。老大司令也見過,在二十七團的那個。”

洛長生“哦”了一聲,又說:“我看這弄了一大園子也是白費心,霜華就中意你們家嚴恒。要不這樣吧,你們家嚴恒給我,我那些小兔崽子你隨便挑一個走。”

嚴恒一聽這話,如遭雷擊,抬頭看向父親,父親眼中也滿是錯愕,可,不敢違抗。

從那以後,嚴恒改姓洛。

上海是別想再去了,嚴恒——哦,不,現在該叫他洛恒了——洛恒搬進洛家大宅,成了洛霜華的“伴兒”。

洛恒在洛家身份尷尬,他非主非仆,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什麼。最可笑的是他搬進洛家的那天,洛長生帶他去找洛霜華,洛霜華看到他時還一臉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