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君有令!”
庭中霎時安靜, 受罰者掙紮著左右扭身,艱難地從木板上爬起。他想要去拉扯褪到地上的褲管布料來遮羞,奈何雙手被縛, 隻得弓著身子伏地跪倒。
“拜見明府!”
荀忻站廊下, 眼前這位的形容太狼狽, 令他很快收回了目光。他知道此番情形並不是施刑的人有意羞辱, 因為脫袴受刑, 是律法規定的。
“此人所犯何罪?”荀忻道。
當他得知這人受罰的原因隻是抄錄上的訛誤, 並未造成太損失,也沒有被革職時, 不免感到有些荒唐。
情景荒唐, 律法也荒唐。
像犯人一樣脫袴庭廣眾下受刑,羞辱的意味也許更於疼痛?而時人明明最看重名節,荀忻觀察周圍眾人的反應, 這些人表情平靜到近乎冷漠,也許見怪不怪,不覺得侮辱。
他有心引經據典談兩句, 最終覺得沒有必要, 於是言簡意賅道,“傳我令:郡府之中, 著衣受刑。”
庭中伏地的幾人領命去幫受罰的書佐穿衣,書佐則忙著叩頭稱謝。
於是整郡府中很快接到新任太守的一條命令——著衣受刑。
多人聽到時得愣住片刻, 這算什麼諭令?
難道說, 是覺得脫袴受刑有礙觀瞻, 不雅觀?荀府君年紀輕輕,思想保守。
玩笑歸玩笑,但這條諭令本身無足輕重, 對所有郡吏來說還是實實的好事,然被眾人心照不宣地認同接受。
即使習以為常,如果突然給他們選擇的機會,多少人會為了衣褲的整潔而舍棄尊嚴?
不論府中如何議論紛紛,荀忻下完命令,仿佛完成了任務,一刻也沒多待,很快離開郡署。
回太守宅邸時路郡署側,口有十來名執刀戟的守衛,見到他時,這些人手按佩刀,目不斜視,儼然如臨敵。
“府君?”隨從跟上來詢。
荀忻牆投下的陰影前止步,沒有說話。他仰頭看天,藍天上雲層很厚,雲的縫隙處透燦爛耀眼的陽光。
日光照耀下,他身上的太守官服泛著如鴉羽一般的光澤。
外,行人與車馬緩緩行;內,一群人警惕著一人,劍拔弩張。
方方的高牆深院,時時刻刻有尾巴跟著,有眼睛盯著。除了明麵上的監視,暗地還有不知道多少人窺探。
然而此時此刻,這是郡境之內最安的地方。
他突然回神來,“我來時另攜一匹白馬,不知安頓何處?”
“稟府君,車馬皆馬廄當中。”
“請引路。”
答話的隨從卻躊躇了片刻,“府君欲行?”
“不府。”他然知道這些人擔心什麼。
得到答複的侍從當即應諾,帶心血來的新太守去馬廄。他們的任務是監視,隻要不,什麼好說。
說起來河東郡側倚太行,郡境多山,山路險遠,往來多倚仗畜力,因此很重視養馬,郡府中配馬也較多,馬廄占有近十座房屋。
天氣較冷,馬廄後還釘著簾,侍從推開厚重布簾的那一瞬間,一股糞汙物發酵產生的臭味猝不及防鑽入鼻腔,嗆得人不由主屏住呼吸。
“府君,尊者不可踏足汙穢之地,不如著人灑掃後再入?”
話音剛落,他們的新太守就闖進布簾,從臭氣熏天的圈舍中牽來一栗一白兩匹馬。
栗馬作為拉車的挽馬格沉穩,被用力拽著韁繩往外,步速不疾不徐,依然保持著從容優雅。
而最得荀忻喜愛的那匹白馬,短暫的分離後再見主人,恨不得變成脫韁野馬,隻差沒有搖尾巴。
於是當衛固聞訊找來時,看到的是這樣一幅場景:
馬廄前的空地上,脫去吏服的荀元衡用一柄長木刷,正給一匹馬梳搓灰。
“咳。”
聽到咳嗽聲,等候已久的荀忻拍拍手上粘的塵土與浮,虛情假意笑了笑,“衛君何時得暇?”
“不及明府適意。”衛固的眼角眉梢同樣堆疊著虛偽的笑意,“明府體恤吏,實乃河東之幸。”
這意有所指的話,顯然是對他今日的舉動有所不滿。
荀忻本就是有意試探,隻當聽不其中的陰陽怪氣,坦然接受了對方的讚譽,“陳規陋習,早待革除,《禮》曰:‘可殺不可辱’。”
“有則懲,辱之無益,徒增人怨爾。一朝反抗……”他話鋒一轉,“衛君莫怪,荀忻惜命而已。”
“明府高論。”衛固的神毫無波動,顯然沒有聽信他的鬼話,如果荀元衡是貪生怕死之徒,怎會孤身一人親赴河東?
等著被追的荀忻見他無動於衷,繼續揣著明白裝糊塗,“衛君來此必有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