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幼宜幾乎記不得柳霜嵐從前的模樣了, 她的記憶裏似乎隻剩下母親最後纏綿於病榻上時那般容貌枯槁的樣子,而這般明豔的表情,一如從前。
柳霜嵐笑著刮刮她的鼻子, “怎的, 睡迷糊了?夜間也不叫人關下窗子, 白日裏日光折進來,醒了後眼睛可是要痛的。”
柳霜嵐身後, 站著一個約莫將近四十來歲的婦人, 麵色依舊紅潤,身板也挺拔修長不少,仍帶著一些氣質風韻。
“定是湘竹和白薔兩個丫頭又忘記了,回頭我說說她們去。”稍稍年輕一些的李嬤嬤輕輕歎了口氣,一旁的兩個梳著雙包髻的小丫鬟一個縮了縮脖子,另一個嘻嘻哈哈地擺了個鬼臉。
虞幼宜目光再度停留在柳霜嵐的溫柔雙眸上,不知道過了許久,她忽地感覺脖頸有些濕濕的, 這才發覺自己落下了淚來。
柳霜嵐屈指拂去她的淚水, “宜兒怎麼了,可是做了噩夢了?”
虞幼宜爬起來, 一把抱住柳霜嵐的腰, 放聲大哭起來。
是啊,娘親,宜兒做了個噩夢, 做了個好長好長的噩夢。
柳霜嵐輕輕拍著虞幼宜,沒有多想什麼。小女兒如今不過兩歲多大,又忽地搬來一個人住,哭鼻子也是常事, 她早就料到了。
“好了好了哦,宜兒不哭了哦,讓李嬤嬤給宜兒換上漂亮衣裳,我們要去祖祖家吃好吃的了。”
虞幼宜抽抽嗒嗒的,哭了許久都沒有哭盡,隻想一直抱著柳霜嵐,好好將這多年的眼淚盡數哭出來。
外間一陣叮呤咣啷的鈴聲,小白薔和小湘竹並李嬤嬤趕緊行了個禮。虞幼宜這才擦去淚水,規規矩矩地坐好,柳霜嵐笑了笑。
叮呤咣啷的鈴聲越來越近,虞幼宜屏住呼吸,瞧見一個粉雕玉琢,眉眼卻仍舊看得出精致的小男孩熟稔地踏入房中,一邊笑著一邊搖著手中的撥浪鼓,直衝虞幼宜而來。
小男孩身後,又有一個高大無比,麵容俊朗,未蓄胡須的男子。男子左手拿了串糖葫蘆,右手拿了個草蝴蝶,同樣向虞幼宜笑嗬嗬地走來。
柳霜嵐微微蹙眉,“拿的什麼東西,大清早的吃什麼糖葫蘆。”
虞景尷尬地撓撓頭,“我吃,我吃,我給宜兒看看。”
虞楚已經笑著跑到了虞幼宜床榻前,搖著手中的撥浪鼓逗著她。虞幼宜清了清嗓子,盯著麵前比自己大兩三歲的小男孩開口。
“大哥!”
隨後又看著那邊的男子,“爹爹!”
虞景一張臉幾乎笑成了花,立刻哎了一聲,走了過來。
隻是剛走到近處,虞景瞧見她臉上仍掛著未幹的淚珠,笑容頓時有些慌亂起來,連忙把糖葫蘆和草蝴蝶拿給李嬤嬤,伸手便將虞幼宜抱了起來。
“我兒怎麼了,怎麼哭了呢,想要什麼跟爹爹說,爹爹都給你找去。”
還在逗著虞幼宜的虞楚見妹妹忽地一下子到了虞景懷裏,有些沒反應過來。誰知虞景又瞧見他手中的撥浪鼓,一把便薅了過來,自己拿在手上逗著虞幼宜。
虞楚站在原地,手還做著捏著什麼東西的姿勢,一臉懵懂。
最後是柳霜嵐笑著抱回了虞幼宜,這才穩住了爺倆。
“快別玩了,宜兒今日本就起得晚,再不換衣裳,去舅舅家就遲了。”
虞景點頭,“也是,許久沒過去了,我和楚兒在前廳等著,你們慢慢來。”
隨後便拉著虞楚的小手,父子倆又走出房外。
侯府奴仆們訓練有素,一家四口很快打點好,上了同一輛馬車。虞楚老老實實坐在虞景身旁,小小的虞幼宜則被柳霜嵐抱在懷裏。
馬車骨碌骨碌行駛起來,虞幼宜終於趁此機會整理了下思緒。
“娘,我們是去哪個舅舅家呀?”
柳霜嵐笑道:“小笨蛋,就是你表舅家呀,許府,我們從前也去過的。”
虞幼宜一怔,立刻下意識地就看向虞景。
虞景看到小女兒的目光,立刻笑意吟吟慈祥滿臉。
虞幼宜則後背一緊,飛速回想起來。
兩歲,正是她兩三歲的時候,許氏拉扯上了虞景,後來揣著肚子進了侯府,開始作妖作亂。
不正是現在嗎?
虞景和柳霜嵐交談的聲音響起,“今日是舅父五十生辰,想來賓客眾多。說起來,正好趁這個機會看看”
後麵的話虞幼宜沒有聽清,她隻聽到了一句話,反反複複在心裏重複著。
今日是舅父五十生辰。
柳霜嵐與虞景的舅父,就是她的舅爺爺。舅爺爺,便是許家的老太爺。
五十生辰,她當年雖不是十分清楚,但許氏設局陷害虞景的時候,就是舅爺爺的生辰!
而之後許氏揣著肚子進侯府也是最近,如此看來,就是舅爺爺五十生辰時出的事。
虞幼宜一下子繃緊了神經,一旁的虞楚看到不過兩歲左右的妹妹一副正經小大人的模樣,覺得有些可愛,悄悄地笑了起來。
虞幼宜飛快在心中想著應對之法的時候,馬車已經停在了許府前。許府是書香世家,府門前年輕的許鶴來在招待著賓客們入府,虞景與他打了個招呼,帶著妻兒進去。
小小的虞幼宜左探又望,沒瞧見疑似許念白的女子,倒是看到了年輕的李氏與國公爺等熟悉人物,不由得有些泄氣。
進了許府後,虞景自然要和同僚們客套,柳霜嵐也要去夫人太太那邊閑談,年幼的虞幼宜自然就交到了李嬤嬤的手上。
“娘親,宜兒也要跟著你去!”虞幼宜大驚失色,登時便抱著柳霜嵐的胳膊不放。
這可不行,今日要發生大事,她跟在柳霜嵐身邊,還能看著點虞景行蹤,順便防著那個尚未出閣的庶女。可若是一直和李嬤嬤在這邊,她就沒辦法防著那頭了。
小小的女娃娃一直抓著侯夫人的袖口撒潑不放,周圍的夫人太太們都忍不住掩唇笑了開來。李氏也忍俊不禁,連拉著柳霜嵐道:“罷了罷了,帶著她一起過去罷,瞧她可憐見的。”
柳霜嵐無奈地輕歎了口氣,自己的小女兒眼淚汪汪地像皮猴似的,掛在自己身上不肯走。虞幼宜本就生得冰雪可愛,瀲灩亮晶晶的雙眼少不得讓她心上一軟。
“好吧,那你就跟在娘親身邊,但是要乖乖的,不準調皮,知道嗎?”
虞幼宜連連點頭,“宜兒知道的。”
夫人太太們又笑了起來,一起往中庭廳堂中前去。虞幼宜跟在柳霜嵐身邊,臉上可愛無辜的表情隱去,十分警覺地四處打探著。
多年沒來許府了,一草一木都有些陌生。就連從前認識的一些許家人,冷不丁以年輕了許多歲的麵容出現,她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譬如中庭外側,跟在許家舅舅許鶴來身邊那個頗為清秀的許家男子。
虞幼宜一開始一根就沒看出來這是誰,直到那男子張口說話時,她才隱隱有些猜測。
雖然沒什麼魄力但還算得溫和的聲音,虞幼宜一臉呆滯,頭上幾乎一群烏鴉盤旋而過。
許老爺?那個被許念白攛掇著分了家獨過的小商人?
不是吧
虞幼宜幾乎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那邊許鶴來似乎正在與誰閑談,“秦伯父,這是我家庶弟,許念來。”
許老爺,不,年輕的許老爺,許念來麵上似乎有些緊張,挺直了腰板給麵前一個官老爺行了個禮。
虞幼宜微張著嘴巴看著,真的十分難以將日後身形圓潤,肚子如同彌勒佛一般,臉上經常掛著精明圓滑的笑容的許老爺和現在的許念來聯係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