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三年,冬至,汴京下了一場雪,青瓦上覆著厚厚的雪,燕子掠過時,積雪滑落,簌簌掉在路麵。
城西是尋常百姓住的地方,富貴者不過區區八品主事,比不得城東官吏府邸高門大院。
餘家藏在巷子裏的側門從裏打開,跟著扔出一個人,身形消瘦,艱難撐起身子,望向門內的人。
“留你七日為大伯守靈,等到今日才攆你離開,是念著你雙親的情分,往後你若再敢回餘家,聲稱你是餘家的人,便打斷你的腿。”
一身紅梅長襖的婦人挽著發髻,麵帶怒容,斥道:“快滾,餘家容不下你這等不知廉恥、氣死父親的下賤胚子。”
頭發鬆散,甚至頭上還戴著花孝,餘卿聞言慢慢爬起來。
指尖被凍得發紅,清雋的麵上淚痕未幹,此刻卻冷得不見半點感情,掃過並肩而立的婦人。
不知廉恥,氣死父親?
好大一頂帽子。
“你們願意,我也不稀罕。”
拋下這句話,餘卿抬起手撫了撫耳邊垂落的發絲,指尖觸及鬢邊的花孝,神情微怔,順手摘了下來。
掀起眼看向那兩人,隨意將白色的絹花扔到他們腳邊。
眼中閃過譏諷,餘卿抿了抿唇角。
“快滾,留你在這裏,都是髒了餘家的門。”
髒了餘家的門?
餘卿冷笑一聲,拉緊了身上衣服從深巷離開,身後的謾罵聲越來越遠,直至聽不到。
垂眼看了看腳上的鞋,眸色閃了閃,轉身走進街道人群中。
“唷,姑娘可小心些!”
“抱歉。”
“你這大雪天的,怎麼穿得這麼單薄?從家裏溜出門玩嗎?可別任性了,快回家裏去,早上官府來街上,又抬走了幾個凍死街頭的乞丐。”
“謝謝。”
餘卿麵色平靜,對陌生人的善意勸誡道了聲謝謝後,抬腳往另一個方向走,恰好見衙門裏的役差抬著一具屍體走來。
蓋著白布,她並看不清屍體什麼模樣,隻是瞧身形,怕是個半大的孩子。
收回視線,餘卿搓了搓手,從懷中摸出藏著的玉鐲子。
這是她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了,若是當了,今晚的住處就有了著落,可她孤身一人,攜帶銀兩在身上,怕夜裏會遭人搶去。
猶豫時饑餓難耐的肚子響了聲,讓餘卿沒了主意。
她想活著。
隻是偌大的汴京,她卻不怎麼熟悉。
自小養在深閨,除了家中兄長、姐妹外,連外人都沒見過幾個,偶爾出府也不過是去茶坊小坐。
城內街巷眾多,衙門、府邸更是不少,她隻聽人說過,繞著城內走一圈,腳下不停也要四五個時辰。
“姑娘,你要去哪?”
正要去當鋪的時候,被人攔住去路,餘卿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警惕盯著麵前的人,餘卿搖頭道:“隨處逛逛,過會兒就回家。”
“我看你一個人走了好久,被趕出門了?這身打扮,不像是窮苦人家的,要不要——”
“不需要。”餘卿壓著心裏翻湧的惡心,抬手打開男人伸過來的手,“請公子自重些。”
冬日的清早,街頭人不多,餘卿左顧右盼,沒人上前幫自己,隻覺心下悲戚,也不怨人。
她今天要是死了,做鬼也不會放過餘家那些人。
要是還能苟且偷生,也定會讓餘家上下不得好過。
“你手裏剛才拿了什麼?叫出來給爺玩玩,說不定還能放你一條生路,否則你這一身細皮嫩肉的,賣到勾欄院去,值不少錢。”
勾欄院?!
餘卿瞪大眼,轉身要跑,被人一把握住手腕拉扯回去,求救聲卡在喉嚨裏喊不出來。
就在幾日前,她也大聲呼救,得到了什麼?
勾引。
那些人說她不知廉恥,勾引親叔叔。
絕望地看向男人,餘卿咬牙拿出玉鐲扔在他身上,趁他彎腰去撿鐲子時,紅著眼低頭一口咬在他手背上,聽得一聲痛呼,連忙踉蹌跑開。
悶頭不知跑了多久,餘卿喘著氣停下,左右望了望,發現處處陌生,但好賴那個人是沒追上來了。
順了順氣,餘卿被風刮得臉上刺疼,連忙尋了個巷口蹲著,盡量裹緊身上襖子。
等風小一些她再去尋點事情做,城內作坊那麼多,總是要女工的,再不濟,去布莊做點繡活也能糊口。
想著想著,不由發困。
她一個人在靈前守了七天,父親屍骨未寒就被攆出家門,還被扣上了勾引叔父、氣死父親的名聲。
眨了眨眼,背風的位置果然要暖和許多。
餘卿想,她就是拚個魚死網破,也要餘家滿門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