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的兒子生得虎頭虎腦, 真是可愛!”江夢枕與齊鶴唳並肩坐在馬車上,今天是英國公長子的三歲生日,三人自然要去道賀, 武溪春懷裏抱著大兒子, 肚子裏又懷上了老三,他與安致遠在一起時,多年為子嗣所困擾,如今三年抱倆、羨煞旁人,英揚嘴上雖愛逗他, 心裏卻對他極寵, 三人打打鬧鬧、恩恩愛愛,相處仍似新婚,江夢枕笑著說:“英揚一見到他的夫郎和孩子, 嘴都要裂到耳朵根,還讓兒子當眾騎在他的脖子上,刑部大獄裏的人若是看見,定然會驚掉下巴”
齊鶴唳輕笑一聲,摟住江夢枕讓他靠在自己肩上,“你跟著忙了一天,累不累?”
江夢枕搖了搖頭,低聲道:“我哪有什麼可忙的,不過是桃源身子重了, 我幫他看著老大不要搗亂,那孩子極活潑, 在園子裏玩了一下午也不喊累,我真是好喜歡!隻可惜我不能再給你生孩子了”
齊鶴唳知道,這件事在江夢枕心裏一直是個遺憾, 這幾年孫禦醫仍一直為他調理著身子,卻還是沒有什麼改善,他把手覆在江夢枕小腹上,勸慰地說:“今兒我看見武公子的肚子,不由想起你懷孕的時候,那時你有多辛苦,天天吃不下東西地吐,大半天都要躺在床上,我看著心疼,卻一點也幫不了,最後又是那樣的結果。生子是要哥兒姐兒去鬼門關前走一趟,說實話,現在這樣反倒好,以後你別再這樣想,就當是我不想再看你受罪,也再承受不了你生產時那樣的擔驚受怕,是我不想要孩子,我怕孩子分去你的心,你隻看著我就好。所以夢枕,別再覺得難受了,好嗎?”
江夢枕摸著他的臉柔聲道:“大約是因為你待我太好,讓我越來越貪心了,世上哪有什麼十全十美的事?我不至於難受,隻覺得有一點點遺憾”
“我不遺憾,”齊鶴唳覆住他的手,“你在我身邊,自此我的人生裏就再沒有遺憾兩個字。”
江夢枕仰頭在他下巴上吻了一下,在“噠噠”的馬蹄聲中,兩個人溫存地互相依偎,偶爾說上幾句府中的瑣事,歸家的路安心又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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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侯爺也有三十歲了,侯府還是後繼無人,不知他著不著急?”禦花園中,京城勳貴家未婚的哥兒姐兒都被太後邀來賞花,大家心裏都知道,明著是賞花,其實是為馬上就要十六歲的皇帝挑選皇後,說話的哥兒名叫王曼齡,年紀已有十九、自覺挑選不上,不免把注意打到別人身上。
孫芷汀輕輕撇了撇嘴,他今年三十有一、仍然未嫁,求親的人太多,他挑花了眼,反而耽誤下來,“你最好別打他的注意,齊侯爺是個怪人,你何苦去自討沒趣兒?”
“我知道,太後撮合過你們一次,他卻沒看上你,”王曼齡掩袖一笑,“那是時機不對,侯爺對貴君正在興頭上,眼裏哪容得下別人?他凱旋求親的事,至今傳為美談,隻是時過境遷,男人總是喜新厭舊的,他還有個子嗣的問題要考量,正該收個身份高貴的良妾。”
他雖沒明說這個良妾應該納誰,卻不自覺地挺了挺胸,年輕的哥兒姐兒總有一種青春的魯莽與自信,他心裏想著,江夢枕已有三十多歲,自己不過十九,年紀大的人自該給年輕的人讓位,讓一個權高位重、又正當最好年紀的男人守著年華漸老的夫郎是一件多麼殘忍的事,他卻不想自己也有老去的那一天。
孫芷汀嗤笑一聲,“當年的事,我後來回去一想,不過是太後拿我試試侯爺,侯爺要真上了鉤,我不定會怎樣呢你趁早歇了這個心思,何必去作死的捋虎須?”
“你這話說的,難道侯爺是貴君的禁臠不成?任貴君身份再高,他嫁了侯爺,就要以夫為天、為夫家開枝散葉,他們成親幾年還是無後,自然該考慮這些事情,難道要侯爺斷子絕孫不成?要我說,他該主動提出來,才顯得貴君賢惠大度,這樣把著夫君、不讓納小,也不怕人笑話”
“誰敢笑話?”一個女聲從背後傳來,王曼齡訝異地回頭,隻見江夢幽冷了臉色站在他身後,他嚇得手腳冰涼,忙與孫芷汀一起跪地道:“參見太後,太後千歲千千歲”
“你抬起頭來,讓哀家看看。”王曼齡戰戰兢兢地仰起頭,江夢幽垂眸打量了他幾眼,淡淡道:“果然年輕美貌,怪不得這樣張狂。”
王曼齡嚇得說不出話來,江夢幽做王妃的時候嫻雅雍容,後來因晉王遺詔的事,性情比以往變了許多,做了太後以後,更生出一種威嚴氣勢,她若仍是那個差點被季氏毒死的晉王妃,又怎麼坐得穩江山、護得住她的兒子和弟弟?
“掌嘴。”兩個字從朱唇中輕輕吐出來,江夢幽看也不看哀求的王曼齡一眼,向孫芷汀道:“孫公子,剛才的事”
她語聲頓了一下,孫芷汀趕緊說:“我一個字也不會向人透露”
“不,你要好好地去和他們說一說,哀家最恨這種人,他讓我想起側妃季氏,仗著自己年輕把誰都不放在眼裏,你們千萬要引以為戒。”
孫芷汀連聲道是,香風拂動,江夢幽從他身邊走了過去,孫芷汀看著狼狽挨打的王曼齡,心有餘悸地喘了口氣,太後擺明了護犢子,對貴君的恩寵從來都是獨一份的,雖然她說的是側妃季氏,實則指的是貴君與侯爺的事,今兒鬧這一場,就是要絕了其他人的癡念妄想。
花園中萬紫千紅,打扮的光鮮亮麗的哥兒姐兒更是比花朵還要嬌豔,眾人都期待著在花園裏與少年天子偶遇,可早該到此的皇帝卻一直沒有露麵。江夢幽沒在此處看見瑜哥兒,她心裏一動,往偏僻處的假山走去,果然看見瑜哥兒與宣平伯家的幺哥兒周長平麵對麵地站著,兩人不知道在說什麼,瑜哥兒麵上笑意盈盈,周長平柔順地仰頭望著他,眼眸中流露出掩飾不住的戀戀傾慕。
“看來皇上已經為自己選好皇後了,”江夢幽幾年來暗中看著,心知三人互有情意,周長平溫馴貞靜,雖然知曉瑜哥兒對他的好感,卻從未做出任何逾矩之事,江夢幽對他很是滿意,今天的花宴不過是想讓瑜哥兒再挑選幾名妃子罷了,她對身後的宮人道:“讓他們再說會兒話,過一會兒你把皇上請到花園的白海棠樹下,就說哀家在那裏等他。”
瑜哥兒來到海棠花樹下時,江夢幽正領著幾個哥兒姐兒一同賞花,雙方互相見禮後,哥兒姐兒們一個個都紅著臉用眼角瞥著瑜哥兒,少年天子生的著實俊秀瀟灑,就算他不是皇帝,也會讓人一見傾心、難以忘懷。
幾個人閑聊了幾句,不過談些天氣花木,也有人想表現自己的才情技藝,瑜哥兒的反應都很平淡。待到花宴散去,江夢幽明知故問地說:“怎麼樣,陛下可看中了哪家的閨秀公子?”
“母後分明知道,”瑜哥兒笑道:“我隻要宣平伯家的幺哥兒周長平做我的皇後。”
“長平這孩子很乖巧,我也很喜歡他,”江夢幽點了點頭,又說:“你再選兩名妃子,大婚時一起抬進宮裏”
“我不要妃子!不是說今天的花宴,隻是為了選定皇後嗎?”瑜哥兒急急道:“母後你忘了嗎,側妃季氏曾在你的飲食裏下了毒,若不是小舅舅及時趕到,隻怕咱們都要被她害死!我那時就不懂父王為什麼要娶她,我們一家人分明過得好好的,她一來、就什麼都變了!我真不敢想,如果選進來的妃子也向長平下毒,那可怎麼是好!”
江夢幽愣了愣,瑜哥兒身上果然流著一半江家人的血,他生來早慧,一路看著他們經曆過的事,對三宮六院並無幻想,反倒深為厭惡用情不專之人。如果瑜哥兒不是皇帝,江夢幽會覺得很欣慰,她可以答應瑜哥兒隻守著一個夫郎過上一生,卻很難想象一個皇帝一輩子隻有一個皇後,就算她準允,朝臣們又豈會認同?況且瑜哥兒還不到十六歲,若為這一時衝動鬧出軒然大波,實在是得不償失。
“胡鬧!”她沉下臉,試圖把瑜哥兒唬住,“事關國怍,豈容兒戲?你是皇帝,不能任性而為,你不許再亂說胡話,天子的後宮裏怎麼可能隻有一個皇後?”
“那為什麼齊侯爺就能隻守著小舅舅?”
“因為他不是皇帝!”
“我知道了,就是因為這樣,他才不做皇帝!”
江夢幽更是啞然,原來瑜哥兒什麼都懂,他知道這個天下是齊鶴唳打下來的,他當年不過是一個小兒,完全是被齊鶴唳用長/槍送上了皇位,瑜哥兒很慢地說:“齊侯爺是為了小舅舅,才一路護送我們進京,可你們誰又問過我願不願做這個皇帝?我做了這個皇帝,你們都得償所願了,母親向季氏報了仇,齊侯爺又娶回了小舅舅,天下也不用改朝換代、以最快的方式太平下來,南宮先生教我的東西,我一直都在努力地學,我會做一個好皇帝,可我也想和喜歡的人一世一雙地廝守 我以為母親多少是會懂我的!”
江夢幽聽了兒子的肺腑之言,黑臉再也掛不住,她動容道:“你從小就懂事,你說的這些我怎麼會不明白?隻是隻是到底太難了!前朝後宮向來都是相輔相成,多少人巴望著這條進身之階,那些朝臣怎麼會答應呢?皇家本來就血脈稀薄,你隻娶長平一個,後嗣上就難過關!”
“生那麼多的皇子幹什麼,讓他們爭權奪利、互相殘殺嗎?史書上這些事還不夠多?皇家的內鬥比外敵入侵還要厲害,前朝正可引以為鑒 ”
瑜哥兒引經據典地說了許多,江夢幽聽得出他提出這件事並不是一時起意,而是在心裏琢磨了許久,不知這孩子什麼時候下定了這樣一世一雙的決心。可即便如此,江夢幽仍不能更不敢輕易答應他的請求,嫁給一個癡情的男人是哥兒姐兒畢生之幸,可一個癡情的天子卻可能給家國帶來災禍,高高在上的皇帝似乎隨心所欲、無所不能,其實天子身上肩負著比常人深重千萬倍的無奈——“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詩人的慨歎猶在耳畔,江夢幽生怕這個天下被齊鶴唳的癡情所成全,最後又毀在瑜哥兒的癡情上。
母子倆沒有談妥,瑜哥兒負氣而去,他在離去前極失望地對江夢幽道:“母後,是你告訴我要好好地待他、不要讓喜歡的人掉眼淚,現在你又強迫我納妃,難道長平不會為此流淚嗎?你教我的事與你現在的所作所為完全是矛盾的!”
“因為你是皇帝”江夢幽心裏也是左右為難,“隻要你對長平好,給他皇後的位份、對他盛寵不衰,便是對得起他了,長平也會懂你的為難,隻要你的心裏一直有他,他那樣溫馴的人是絕不會讓你難做的。”
“就是因為他溫馴守禮,我才更看不得他受委屈!罷了,我與母後說不通!”瑜哥兒氣呼呼地甩袖而去,江夢幽望著他身穿明黃色龍袍的背影,一時擔憂一時欣慰,她眼見著江夢枕與齊鶴唳相愛相守,三年來恩愛和睦,心裏的結也慢慢疏解開來,隻是瑜哥兒的事非同小可,即使她在感情上能夠理解,在朝政上卻不能認同,思來想去她自己也拿不定個主意,隻有連連地歎氣。
夜半時分,瑜哥兒躺在龍床上仍未入眠,他從小看過了太多因婚姻不諧而落下的眼淚,他記得江夢幽在側妃進門的那一夜抱著他偷偷流淚,也記得江夢枕落在他掌心的熱淚,他們都是他的至親之人,瑜哥兒早慧而重情,這些事他看在眼裏記在心中,一開始他對感情之事避如蛇蠍,後來經過江夢幽的有意開解,又親眼見證了江夢枕與齊鶴唳之間矢誌不渝的感情,自然也生出與心中所念之人一生一世一雙人的願望。可他偏偏做了皇帝,立後納妃不止是家事更是國事,討不到老婆的窮漢羨慕皇帝三宮六院、眾美環繞,他卻隻想獨伴一人,辦成這件事竟比窮漢娶上媳婦兒更加艱難萬倍,世事有時著實是吊詭而荒謬。
第三天下朝後,瑜哥兒微服直奔齊府,他想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理解他的所求,但有個人一定會懂,隻要他把自己的想法向小舅父一說,齊鶴唳必然會與他惺惺相惜、鼎力助他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