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北風呼嘯,簾內羅帳燈昏,靜夜裏傳來睡不安枕的衾被摩挲聲。

“碧煙,”帳中人輕咳了兩聲,低喚道:“端茶來”

“來了,”睡在外間的大丫鬟披衣而起,忙把茶壺從暖爐中取出來,她打著哈欠倒了半杯,忽覺得不對,伸手一摸茶杯冰得凍手,仔細看去暖爐裏的火早已熄了,上夜的粗使下人們竟無一人發覺,“這夥人真要翻了天了1她緊擰秀眉暗罵一聲,握著茶杯虛懸在炭盆上,雙手焐著杯壁。

“抄了半夜的佛經,剛睡下不足一個時辰,怎麼就醒了叫渴?”碧煙轉進臥室,輕輕撩起半幅床帳掛在小銀鉤上,將茶杯遞過去。燈火半明半暗籠在人臉上,床上倚著層疊繡枕的是個年輕公子,眉心正中生著一顆紅色孕痣,隻是他臉色蒼白、痣也黯淡,半睜不睜的一雙吊稍鳳眼睫毛低低垂著,透出三分病容。

他低頭抿了一口,茶水涼得嗓子發毛,又引起一陣劇烈的咳嗽,將手中的茶杯也打碎了。碧煙顧不上收拾,趕緊幫他拍背,氣得咬牙恨恨地說:“如今這裏越發不像話了!太太也真是的,她好歹是公子的姨媽,當年對待咱們是何等的體貼周到,如今倒好,這樣的天氣竟要公子在廊下站著立規矩,可您哪裏又有錯處?咱們江陵侯府何等尊貴,又不是她千方百計地要高攀求娶的時候了1

“還說什麼江陵侯府,父親母親一去,早就風流雲散了幸而我還有個做王妃的親姐姐。”江夢枕閉著眼睛往後一靠,疲憊道:“你也別怪姨媽,她和母親本就不是一母所出,當時慈愛周到,不過是想讓大少爺和侯府結親。可親事剛有眉目,大少爺卻急病死了,她一時瘋魔覺得是我克死了大少爺,偏偏周姨娘又為二少爺求得了這門親事,嫡子死了、庶子撿了便宜,姨媽和咱們那點淺薄的親情早就斷絕了,心裏不知怎麼恨我呢。”

“當年的事又豈能怪公子呢?”碧煙還想說什麼,最後隻低低歎了一聲:“若大少爺還在就好了”

江夢枕眉梢一抖、臉色愈差,“你真要瘋了,說的什麼胡話1

“向時大少爺對您是何等上心,一食一飲恨不能親自過問,哪像現在連口熱茶都喝不上1碧煙越發憤憤不已,索性豁出去道:“你和二少爺過了這幾年,哪天又快活了?他從小就陰沉沉冷冰冰的,齊家從科舉入仕,大少爺出口成章,他卻隻知舞刀弄棒。現而今又去投軍,好嘛、就跟那打狗的肉包子似的,一去不回頭了!半年多來音信全無,也不知捎封家書回來,虧您還日日為他抄經祈福,人家可念著好麼?”

“你你越發口不擇言了1江夢枕一陣血氣上湧,咳了個天昏地暗,碧煙嚇得直掉眼淚,跪在他床頭順氣賠禮。折騰了好一會兒,江夢枕才倒在枕上,喘著氣極慢地說:“我並不要他念著我的好隻要你念著我們一處長大的情誼,別再、別再如此任性妄言了。”

“我隻是實在心疼,以後再不說了”碧煙幫他壓了壓被角,窗外天色已現出一線青白,她用手帕擦幹江夢枕額頭上咳出的汗,柔聲道:“再睡會兒吧,實是怪我,魔怔似的淨說那些有的沒的,讓公子這一夜又空耗了許多精神。”

“你須知道,禍從口出、人言可畏。”江夢枕的語聲猶如香籠裏即將散盡的一縷輕煙,碧煙的眼淚又控製不住地落了下來,她此番行動失矩,又何嚐不是真情流露?當年她隨江夢枕為大小姐送親,從江陵來到京城,十四歲的少年郎從轎子裏緩步而出,身份貴重、容光照人,偏他的孕痣生在眉心,豔麗逼人似籠光芒,齊家的仆婦中竟有人當場跪下,口呼“觀音”、連連叩首,鬧了好一頓笑話。

他們那日煊煊赫赫地來到齊府,又何曾想到今日?她素日看著公子與二少爺兩情不睦,真是又急又氣,恨那撿了便宜還賣乖的二少爺是個傻的盲的,平白辜負了江夢枕絕頂的家世出身、容色才華,反添了他這一身的愁玻

這樣空耗不樂的日子何時才是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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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聽到了嗎,昨兒那院裏鬧了半宿呢1老嬤嬤向江夢枕住的挽雲軒努了努嘴兒,陰陽怪氣地傳閑話:“這樣冷的天氣,暖爐被風一吹自己滅了也是有的,既是主子就該體恤體恤,反跟他那處處要強的大丫鬟嘀嘀咕咕的,砸了杯子又做給誰看?橫豎大家沒臉1

“就是說呢,”另一個婆子忙接茬道:“不瞞你說,我那親家老姐姐就是負責那屋裏灑掃盥洗的,方才去擦洗時發現少了一個玉瓷茶盅,不過略問了一嘴,就被那碧煙姑娘好一頓搶白!我本以為侯府出身的哥兒是怎樣的金尊玉貴,竟與下人計較起來,好沒意思1

“人家命貴,沒進門就把大少爺克死了,沒多久又克死父母,如今給了二少爺,又逼得二少爺離了他跑去從軍。太太是他姨媽都不待見他,周姨娘整日琢磨著給二少爺納妾,他進門這些年也沒生個一子半女,一副病歪歪的模樣看著就喪氣1

“可不是,他若真是那樣金貴、那樣闊氣,怎不見多拿一份錢賞了眾人,也全了他的體麵,才顯得他比旁人高貴呢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