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一、盛京夜

建熹十三年,十月。

帝急詔膝下數子女回京。

寢宮內,唯有床榻前與殿門處有燈火照明,龍涎香越發濃鬱,帝嗆咳一聲,顫巍巍地抬手,“清秋,你快走罷,朕恐怕熬不過這兩天了。”

清秋咬咬唇,使勁搖頭,“清秋不願離開父皇。”

她端著粥碗,以調羹剜一小勺米粥,啜起小嘴吹散熱氣,遞到老皇帝嘴邊,“父皇,再吃一口吧。”

斜靠在臥榻上的老皇帝似用力睜開渾濁的雙眼,奈何幾番折騰眼皮都耷拉著,寢衣上還沾上了飯粒。

“清秋,你的兄長阿姊怎得一個都不回。”

清秋望向未下鎖的大門,早在半月前就已經命人傳信,就連府邸坐落在盛京城內的大公主都還未能進宮。

她放下碗勺,執一方繡帕為老皇帝拭去嘴邊上的湯汁,“再等等吧,興許阿姊已經到皇城內了。”

“不用等了!”一聲啼笑,沉沉的殿門被推開。

冷冷月光斜映在地麵,與那橘黃的燭火,交織彙聚,一襲黃袍曳著裙尾,同色繡鞋踏過殿門高檻,朱釵滿頭,委實華麗。

“七王姐。”清秋張大嘴,眼睛裏滿是驚恐。

老皇帝抬眼,渾渾之間竟劃過一絲厲色,“你來幹什麼!”

七王女步步輕盈,很快走到老皇帝跟前,從寬袖裏掏出一張繡著蓮花的絹子,溫柔地擦著他的眼角,“看來是小十三照顧不周呢。”

說罷,瞧一眼清秋。

這一眼,秋波粼粼,若一池淺水上點過兩隻蜻蜓。

但瑟縮在一旁的清秋抱著紫檀木小幾,小心地往後挪著。

“老七你就死了這條心吧,這天下,朕不會交給你的。”

老皇帝用盡力氣卻未推動眼前女子半分。

“父皇,你的大女兒被瘋狗咬傷纏綿病榻不到十日便去了,這事未報真是聽羽衛失職呢。”

“我那驍勇善戰的三王兄回京路上遇上悍匪身中數刀也沒了,不知這天家遺骸落到哪家的坑裏草草埋了。”

“能言善辯的四王姐,好似前些日子落水磕了腦袋如今還未能把話抖落清楚呢。”

“還有五王兄……想必現在正在宮門前同驍羽衛纏鬥呢,說不定不出半柱香,便中了那不長眼的流矢……”

“父皇,除了我,你現在還能交給誰呢?”

娓娓道來的,聽似簡單陳述,實則驚天駭地。

“孽女!”老皇帝喉嚨裏那塊淤血終於咯出,精氣也去了一大半。

清秋斂起裙裾,跪到榻前,捧起一杯水。

七王女長袖一拂,水杯脫了手,清秋垂著頭不敢看她,隻得磕頭,腦袋磕在軟毯上的悶聲接連作響,“七王姐,清秋求求你,莫要說了,今兒天色甚晚,有事明日再同父皇商議吧。”

隻見七王女的足尖輕點上銀杯,雕龍銀杯慢慢扭曲變形,麵上依舊不改笑顏,俯身,手指抬起清秋下巴,“朕,今日,定要將話講完。”

聽得她自稱“朕”,清秋抖著身子,今夜的風終歸是太急了。

老皇帝了然,往後一靠,虛弱地說:“洄兒,這天下給你便是了……但望你念舊情,饒了你這十三妹妹……”

清洄唇上噙著笑意,撫著清秋的臉頰,“小十三是個乖巧懂事的,朕自會替她安排門好親事。”

清秋裹緊衣袍,咽著唾沫,久久不敢啟口。

著黑袍的男子屈指叩叩殿門,緩緩而來,攜著月夜的清冷,一抬手間滅了殿門外的燈火,仰起臉遠遠一瞥,清秋隻覺見到了無邊風雪。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渾厚的聲音回蕩在殿內,如撞擊著晨昏定省的大鍾,衝破所有,直抵心尖。

“葉卿,你來了……”點過蔻丹的手伸出,便為男子虔誠地捧起。

旦日,長元宮內傳出驚天消息,建熹帝駕崩。

七王女哀慟不止,幾番哭倒在靈柩前,眾臣唏噓。

先帝的遺詔上是七王女元清洄的名,玉璽印子做不得假,且侍奉禦前一年有餘的十三王女元清秋也沒提出任何疑問,這事自然是敲定了。

然……

元清洄剖白自己一心禮佛,閑雲野鶴慣了,本無心帝位,也難堪治國大任,惟願長留在皇陵守孝。

大司空慷慨陳詞,如今王族式微,唯有七王女能擔此重任。

眾臣紛紛稱是,伏地懇求。

元清洄勉強接下,定於來年即位,以便調整喪父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