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夏天。
從地理位置上講,趙家和夏家是索鎮村距離最遠的兩個家庭,但夏小春還是決定先去趙家。她翻出僅有的一雙高跟鞋,仿牛仔布暗紅方格鞋身,帶著一股夏小春分辨不出的鄉土氣息。
剛走過院門前的土路,夏小春就差點兒把自己絆倒。她從沒穿過高跟鞋,這雙鞋是去年她二十歲生日時,王永海送她的。她一直沒穿,不是因為不喜歡或穿不慣,而是不想讓王永海覺得他有多重要。
夏小春一路沿著索鎮村的中心大道走,腳後跟兒磨破了卻沒碰見一個熟人,這讓她禁不住要生氣。二十一年來,夏小春早就認定了,老天爺是專門跟她作對的,需要人的時候,一個見不著,出醜丟人的時候,看熱鬧的一個比一個來得快。所幸,快到目的地時,小春看見一個衣著豔麗的中年女人正走出趙家大門,於是,她忍住腳疼衝過去一把將人拉住。
“薑嬸兒,晚上過我們院兒吃飯去,我們小冬……”
“回去跟你娘說,以後少幹這不著調的事兒!”被稱作薑嬸兒的女人氣衝衝地打斷了夏小春的話,“做不了主就別說話!那頭兒我都說好了,這邊兒又反悔,叫我怎麼交代?這不耍人玩兒嘛!跟你娘說,以後你們家丫頭找對象的事兒千萬別找我,我管不起!”薑嬸兒連珠炮般地發泄完,沒給小春說話的機會,嘟嘟囔囔地走了。
夏小春生氣的程度,旁觀者很容易判斷。現在她鼻孔撐大、臉色煞白,離爆發相當接近。她一邊想著肯定是老趙家又把小秋的親事攪黃了,一邊邁開大步往趙家大門疾走,沒留神斜路上開過來一輛小轎車。喇叭一響,驚了小春,慌亂間躲避,她掉進了趙家門前的汙水溝。幸好天熱,溝裏幹燥,夏小春掙紮著爬起來,先看見鞋跟兒掉了,接著才意識到腳脖子崴了,疼的額角直冒汗珠子。
車門打開,趙懷武從副駕駛的位子上跳下來,衝過去扶夏小春。
夏小春一看是趙家的人,火氣更盛,猛地甩脫趙懷武的手,高聲斥問:“你們家人是不都有毛病啊?!這麼點兒小土路能進車嗎?!啊?!”
趙懷武像是惱了,想張嘴回擊又有些懼怕,一時無措、僵在了原地。夏小春拎著鞋、好不容易從溝裏爬上來,這才發現趙懷武身後還跟著一個人。夏小春仰著頭、毫不遮掩地掃描眼前這個陌生人——高、瘦、白、男的、年輕、城裏人。
“哦,這是我同學邱領”,趙懷武習慣性地看夏小春臉色行事,“和你上村口兒修鞋去啊?”
夏小春白了他一眼,想起此行目的,努力控製情緒、放低音量:“用不著”,說著雙手拎鞋、赤腳走進趙家院兒門。
趙懷武跟上兩步,匆匆說道:“你上去坐吧,我領他村兒裏轉一圈兒,頭回來……”
夏小春猛回頭,銳利的眼神射向他:“你躲什麼呀趙懷武?!趕緊地,我有事兒說!”
趙懷武無奈,尷尬地請邱領進屋。邱領眉毛一挑,向夏小春背影努了努嘴,打趣地問道:“你女朋友啊?”
趙懷武雙眼圓睜,低聲道:“你饒了我吧!我可沒那本事。這是我妹她親姐。”
邱領聽著人物關係有點兒複雜,好奇卻沒多問,淡淡點了點頭,跟著趙懷武進院兒上樓。他早知道趙懷武家雖在農村,但經濟條件不錯,可眼前這座三層小樓還是讓他有點兒驚訝。房子蓋得華麗卻不張揚,甚至帶著些許設計感,和他預想的暴發戶相去甚遠。愣了一下,他才意識到,趙懷武和他在同一個班級學了五年建築學,如今又考上了建築設計方向的研究生。這樣一所房子,出自他這位優秀同學之手,順理成章。可不知怎麼,想到這些,邱領忽然一陣心情煩躁。
邱領的父親邱至誠是景市鼎鼎大名的房地產商。邱至誠白手起家的故事,邱領從小聽到大。他理所當然地期盼著有一天接下父親的事業,也叱詫風雲一把。於是,初中還沒畢業,邱領就想進公司跟爸爸學做生意。但邱至誠是好麵子之人,他不僅希望兒子能接班兒,還希望兒子有高學曆、高智商和高水平,讓他父子倆能堂堂正正地接受別人的羨慕和恭維,就像他的老朋友、老對手何方和他的留學生兒子那樣。
可惜,讀書和邱領,天生無緣。於是,邱至誠隻能在一次次失望後,一次次把兒子安排進可控範圍內最好的中學、大學和他認為最好的專業讀書。父親對兒子的失望太過直白和強烈,逐漸地,兒子也就在心底深深埋下了對父親的失望。終於,父子倆在邱領是否讀研究生的問題上爆發了最激烈的衝突。邱領使出絕招兒,在趕赴考場的半路上開溜兒,離家出走。
賽事前期,看上去似乎是兒子取得了勝利。邱至誠以出乎邱領意料的速度妥協,把兒子安排進公司,直接做了自己的特別助理。以董事長特助身份出現在公司的小邱先生,得到了同事們過分虛假的尊敬和藏在角落的竊笑,卻沒分到半點兒和工作有關的任務,活生生在董事長辦公室踢了倆月線上足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