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人鬼之分,隻在方寸間。方寸正,鬼可為神,方寸不正,人即為鬼。——劉璋《斬鬼傳》
人說一葉知秋,當鍾靈川收到紙鶴時,鹿門山剛剛入秋,褪去了夏日的暑氣。
這座林木蒼翠的山上有一座道觀,觀中破敗,隻有一個院落勉強能住人,院裏打掃得很整潔,鍾靈川沒多少家什,收拾了幾件衣裳,把院門鎖好。
其實不鎖也無礙,深山老林沒有盜賊,院子裏空蕩蕩,老鼠見了都生氣。
山腰有一片竹林,竹林中有數百座墳塋,灰黑色的石碑上印著竹葉的影子,林間有風聲,碑上有銘文,並不完全寂靜,隻是和故人一樣沉默。
“各位師叔、師伯,師兄、師姐,今日鍾靈川在此立誓,此生會盡我所能完成他未竟之事,若成,則告諸位泉下之靈,若不成功望諸位寬恕,鹿門山上太靜,日子難捱,我守不下去了……”鍾靈川跪在層層竹葉上,磕了三個頭,然後直起身,目光越過一排排石碑,落在最末尾,他的臉上有一瞬間釋然,“我想去找他。”
而後鍾靈川站起身,修長的手指撫過腰間佩劍,劍身上嵌著一枚雕刻成鹿的綠鬆石。
最末尾的墓碑與其他稍有不同,碑文刀法雖稚嫩,字跡卻很有風骨。
鍾靈川站在碑前,指尖輕輕劃過碑文,他閉上眼睛,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眼中的情緒比風中的竹林更翻湧,但鴉色的眼睫掩住了那雙鳳目,風卷起他青色的道袍,也未在那張俊逸的麵上留下多少漣漪。
良久,他睜開眼,輕聲道:“你一向不喜歡旁人磨蹭,我不多話,再站一會兒就走。”
竹林中風聲漸息,一切又歸於平靜,他一身青色道袍,仿佛要與竹林中蒼翠靜謐的天地融為一體。
幾千裏之外,此時第一片落葉也墜入了荒草叢生的後山,薑遲知曉,這是他來此的第四個年頭了。
“後山”就是這個小山頭的名字,它太過尋常,以至於連個像樣的名字都沒有,因為坐落在青石縣之後,人們就叫它“後山”。
山南水北為陽,山北水南為陰。
後山北邊就是亂葬崗,在這裏長眠的芸芸眾生同樣不知名姓、不曉身世來曆,某年某月來此,於是和這棵老楓樹一起共曆四季輪回,隻是有些化為一捧黃沙,就如飄落的楓葉奔赴下一個季節,而有些仍心有執念,不肯隨風而去。
因此薑遲時常想,世間萬物,就算是四處散落的沙礫,是否也有來處,也有歸處?
此時正值午後,他趴在楓樹的枝幹上,這裏是亂葬崗唯一能曬到太陽的地方。
薑遲半眯著眼,陽光從在額前碎發穿過,這張輪廓分明的臉白得天怒人怨,而眸子卻如黑曜石一般亮,五官輪廓線條柔和,像富貴人家擺在書架上的瓷人。
他長得像個擺件,活得也像個擺件,世間眾生忙忙碌碌,人忙著升官發財,鬼忙著投胎害人,大家都有自己的誌向,就他沒有,他每日除了三餐按時吃飯之外,就找個地方躺著,困了就閉著眼睛睡,醒了就數天上有幾個太陽。
天上自然隻有一個太陽,但人間能有幾個閑人?
至於他為何要待在亂葬崗?因為這裏吃飯不花錢。
此時秋高氣爽,薑遲輕輕聳動鼻子,他知道午飯來了。
一睜眼,樹下站了一個人,方臉圓眼,一臉憨相,舉著一盤燒雞。
“大人,這是李老頭的兒子今日送的。”
後山風水不錯,百家墳塚與亂葬崗隻隔一條小溪。
“早幹嘛去了?他爹上個月已經去投胎了。”薑遲從樹上跳下來,伸了個懶腰,走上前扯下一條雞腿。
李老頭一生平安順遂,兒孫滿堂,沒什麼大病大災,陽壽耗盡便歸西了,這樣的人死後很快便可轉世投胎,是亂葬崗裏的孤魂野鬼羨慕不來的。
“我已經快忘了燒雞是什麼味道了,”端著燒雞的人咂咂嘴,露出追憶的神情,“大人,好吃嗎?”
“還行,就是有點油。”薑遲轉頭看了一眼,身旁的人穿一身破布衫,麵色青黑,七竅流著黑血,乍一看有些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