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寧曆,景熙二十五年,冬至日寅時。
風雪絮絮,北伐的三萬大軍正浩浩蕩蕩返回大寧境內。
給女帝續命的丹藥“聖人花”已經到手,而唯一未曾平定的北戎亦就此被征服,至此大寧四海臣服,女帝亦可福祚綿長,當是萬千之喜。
因著朔雪漸大,行軍的速度慢了下來,為首的幾位將軍哈著熱氣忍不住低聲議論起來。
“倒真沒看出來,那謝祭酒竟這般厲害,無聲無息插了這麼顆暗子在北戎王帳。”
“是啊,本以為送來的隻是密報和行軍分布圖。卻不想那暗子竟直接斬殺了北戎三王。如此我們隆武軍兵不血刃受了降書。”
“若是當時我們即刻信了他的話,早幾日出兵,那暗子或許也不會暴露,被傷成那副模樣了。”
“線報核實是最基本的。主要,謝祭酒本就是被陛下厭棄之人,他那身份,莫說還能留著官職,能活著便算是皇恩浩蕩1
“確有可能。畢竟陛下最恨士族,當年耗時兩年,屠盡士族二十三家六萬餘人,可就唯剩了他謝氏一個男叮便是那謝……謝丞相,明麵上被免了死罪,罷官削爵恩準回了故裏。到頭來還不是被賜了一把烈火,剩得一具焦屍1
提及“謝丞相”三字的年輕將軍頓了頓,到底還是把話吐盡了。反正也時過境遷,又是山高皇帝遠,說說亦沒什麼大不了。
“事關陛下清譽,子虛烏有的事,莫要胡言。”居中一直沉默著的大將軍聽至最後,不由開口製止。
其他所言皆是事實,可是將那謝丞相之死算在在當今陛下身上,是沒有證據的。
諸將聞令,便止了話語。然莫說是他們這一行六將,便是郢都皇城內,稍微有些腦子的朝臣,大抵都是這般認為的。
違抗皇命,私放要犯,吳秋山下拔劍弑君,條條樁樁皆是死罪,沒有哪個帝王能容下這樣的臣子。原也有毒殺、暗刺更隱蔽的方法,如何要選擇縱火這般惹人注目的法子?
自然有更合理的解釋——
在更久之前,謝丞相曾一把火燒了女帝最愛的伽恩塔,女帝在那場大火裏失去一雙未見天日的兒女,和唯一的血親昭平長公主。
如此私仇公恨,女帝所行無有半點過分,是為人為君再正常不過的做法。
許是提起了這麼個人,六將駕馬行在雪地裏,皆默默垂了頭,忍不住唏噓。他們如今雖是新貴,直屬女帝,早年卻都是得了謝丞相的大力栽培和提拔。他們對那八年前死去的謝丞相有著極其複雜的情感。
謝丞相,謝清平,如果還活著,如今正好是知天命的年紀。他原是前朝先楚長公主與司徒謝戎柏的第三子,真正的世家公子,卻沒有世家公子的做派。
年少時,曾出任隆北雲州刺史,多次私服深入民間,與百姓同食同耕,以此體察民情,為民謀利。是當時腐朽昏奢的楚氏皇朝裏為數不多的實幹派,遂成為當地隆北睿成王府的座上賓。
睿成王,何許人也?
初時是一介底層寒門子弟,後來是大寧的開國皇帝。
當年先楚皇帝懼他手中兵甲,擇了貴女下嫁與他,想以此牽製他,此女便謝清平之長姐。然先楚大廈傾塌,到底還是被睿成王取而代之。隻是新帝登基不過三年便崩逝,唯剩下一個九歲孤女,便是如今的女帝殷夜。
因著寒門出身,又是女子之身,殷夜的帝王路比其父更艱辛百倍,幸得由謝清平全力扶持。君臣二人,最好的時候,曾並肩執手,共同南麵臨朝。甚至,在女帝及笄之前,謝丞相一直居於後宮,精心教養輔佐。
此二人,於公論,是君臣。於私論,是至親。
按著輩分,女帝實打實該喚丞相一聲“舅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