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歡立時知道他所指的“他”,是誰。
“可惜,不能回去見你了。”承歡一字一聲地轉述闔閭的話。
每個字都敲在他自己心上。
伍子胥聽了,默然良久,苦澀難言地笑了笑。
“我一直想,維持著平衡。”他說,“吳國和楚國,吳國和越國,我和闔閭。”
承歡不解。
“需要維持著平衡,有些東西才不會破裂。”伍子胥細聲說。他的聲音忽然失去了原本的深沉音色——那種深深壓抑著感情的平靜悅耳的聲音,而變得單薄,“我從楚國逃出來的時候,幾日幾夜躲在江邊的泥淖中。從那時起,一見到任何汙垢,我都想嘔吐。後來我倒行逆施,為家族複了仇,卻也犯下了萬劫不複的罪。這一切讓我覺得,無法接受我自己,這個身體也好,這個靈魂也好,都無法為我自己接受。所以我想,和闔閭之間,保持著距離,是最安全的。”
“我不理解。”承歡咬牙。他隻覺得自己本應該無所得也無所失。隻不過一個人死去了。但是他覺得很痛,讓他恐懼的是,這種痛仿佛有生之年都不會再停止了。“這種理由我不理解!難道你最後想要的,就是這個麼!”
他猛然揚手,指向廳中的棺木。
伍子胥沉默良久。
他終於說:“我,千算萬算,沒有算到,‘死亡’這種東西。”
他猛然掩麵。
一時間,室內沉寂得像一個墳墓。
承歡看著他。
看著他的臉色變得像一個死人。
他覺得胸口的痛輕了一些。
但是瞬間,那痛楚又洶湧地泛上來。
他不勝淒涼地想,自己終身都無法擺脫這個痛了。
時間仿佛過去了很久。
伍子胥輕聲說:“我走了。”
然後他起身,離開了書房。
門在他身後關上了。
他慢慢地走著,走進廳堂,走到棺木邊。黑色的木頭上用朱漆畫著漂亮的圖案,在眼角跳動著,像一些扭曲的舞姿。
他打開了棺木,向下看著。
他伸手,放在死者的頸項上,而後,緩緩摩挲全文閱讀晨昏。
然後他伏下身,抱住了那藥香馥鬱的身體。
在鬱鬱的藥香後,是微酸帶甜的腐爛味道。
要仔細分辨,才能分清楚那最深處,一絲細微的檀香。
那氣味已經淡得像一個回憶。
3
承歡獨自坐在黑暗裏麵。
他不知道自己的胸口還可以痛多久,他已經做好準備,在有生之年要一直這樣痛下去,但是他亦不知道自己的有生之年,還有多久。
門忽然被打開了。
他抬眼,以為進來的是伍子胥。
但是不是。
站在門口的,是一個體型魁偉的少年。他深黑色的飛揚的眉眼看起來似曾相識,隻是那雙虎虎生威的眼睛,已經哭紅了。
他冷冷看著承歡,半晌之後,才說:“你果然和他很像。”
承歡站起來。
他問少年:“伍子胥呢?”
少年抬手,指他。
“從今天起,你就是伍子胥。”
承歡猛然一驚。
“什麼?!”
“我說你是,你就是了。”少年眉目間有著不耐的神情,“他隻留下一句話‘到我府中找繼承我的人’就甩手走人,叫我何以服眾?!我明日登基,怎麼能少的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