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八年農曆六月十九(公元383年)東晉都城建康
彤雲低垂,火紅的霞光被雕著尖喙長翎的紅木窗棱分割開來,絲絲縷縷的流瀉開來,以年逾不惑的天子正襟端坐筆不停綴的批閱著什麼,濃眉微皺,滄桑的眉目間彌漫著抑鬱與倦怠。
窗外人影匆匆,帛絲織成的鞋履與黛色青灰石摩擦出極細微的聲響,“嘎吱”太監周卯身軀半躬垂目進入,小步移近在天子耳邊低語了幾句,四個麵色凝重身著藏色紋鶴官袍的官員依次從偏門進入。
唇邊的呼吸依稀可聞,“公主,莫要再呆了……”,近似低喃的擔憂催促聲在耳邊炸響,我猛然間回神,不悅的睨了眼跟隨在我身邊的大宮女葛代,她被我瞪的瑟縮了一下,眼臉微垂,我見她神色猶豫似是張口要言,連忙慌不急待用雙手捂住她的唇,左右張望了下,這可是長信殿啊。
我眼神飄移到南邊楠木椅上筆挺而坐的帝王,心髒撲通撲通的上下跳動,咬住唇,不住祈禱父皇萬萬不要注意到躲於美人觚後麵的我們啊。
“陛下勿要猶疑,應以大局為重”
“陛下,北府軍建立已有六年之久,詔求文武良將鎮禦北方,當年建武將軍謝玄監江北諸軍,鎮廣陵,招募勁勇,為的便是抵禦前秦宣昭帝苻堅,更任命其弟苻融為征南大將軍,籌劃攻晉,致使南北矛盾日趨緊張……”
磁石醇厚的語調使我驚異的望向那人,身形清俊瘦削,頭戴黑漆細紗籠冠,交領對襟深色袍服愈顯風姿坦蕩,鬢邊唇角的絲絲細紋透露出些許歲月的痕跡,那眉眼分開看來似是極為平常,合在一起卻流露一種颯爽俊雅的熠熠風華。
我心中暗讚,倒是忽略了周圍,一旁的葛代似有些呆不住了,小心翼翼的扯了扯我的袖口,眼神焦急擔憂的往門外瞟去,我有心想斥責她幾句,卻無奈於所處長信殿,隻得隨了她的意,由她牽著我慢慢往外挪去。
我心中有些憤憤,不由用眼神瞪她,卻見她的左手手揪著白娟短襖的一角,不停搓揉,揪緊又放鬆,放鬆又揪緊,我的心也著隨之上下來回地晃悠起來,冷汗津津。
我與葛代艱難的躬身前行,不禁覺得頭腦張熱,時不時地不住的舔舐幹燥的唇瓣,我手心發冷,腳底疲軟,心底雖陣陣催促,卻也知這事急不得。當我終於望見眼前隻有幾步之遙的西門時,嗓中的一口氣終於憋不住長舒了出來。
“嗬”,我眉眼一彎,唇角微勾,昂首正想抬腳輕盈的邁去,突然,眼前閃出一片赤色,“唔”,我被葛代迎麵撲倒在地上,嘴唇也被輕輕掩蓋,我茫然地瞪大了眼睛,心懸到了嗓子眼,大氣也不敢呼,無助的望向葛代,卻見她也不曾比我好到哪兒去,稚嫩的麵龐一絲冷汗從鬢邊劃過,身軀止不住得戰栗。
我抬首望向那一隊巡邏的黃門,身著赤色魚鱗紋甲,目光似刀般銳利,我周身被凍住,隻能心中反複默念,無事的,無事的,他們看不見我的。我可是東晉的晉陵公主,便是真的被抓住了,左右也不過是訓斥一番,更遑論我才時年七歲,父皇最是憐我年幼,處處疼惜,無事的,無事的……
空氣漸漸凝澀,我微微緩過神來,才驚覺葛代還壓在我身上,我以眼神示意,她才好像恍然驚醒,眼中飛快劃過一道驚慌,趕忙從我身上爬下,動作輕柔,卻是再也不敢與我對視,她向來便是這般膽怯。
來來回回直到約莫半盞茶的功夫,那隊黃門才算是全部過去,我左右搖首張望,見確實是無人後,拉起葛代的手便小步狂奔起來,埋首疾步,直到身體力竭,心如擂鼓才慢慢緩步停下。
我環首四周,隻見樹林蔭翳,大片的柏樹夾雜著幾株木桐樹颯颯輕搖,一陣清涼之風拂麵而來,更顯寂淡無聲,隻聞得蟲鳥之鳴與樹葉之響。我與葛代氣喘籲籲,許久才得以平複。
“哈哈……”我突覺心中愉悅,笑彎了腰,一股由下自上的舒爽感環繞於身,使我再也禁不住了,回首葛代,亦是眉眼間壓抑不住的快然。
“公主,公主,你莫再笑了……如今宮中內外皆憂心忡忡,公主這般肆意嬉笑,倘若被他人聽見了,怕是……怕是又要生一番事端……”葛代笑容退卻,眉峰輕攏。
她這番話似是給我心頭潑了一盆冰水,快然之後的凝重之感驟然壓於胸腔內。“父皇這五日一直未曾來看我,娘親也整日鬱鬱,難以抒懷,就連……就連著青玉姑姑也不曾來哄我……”我心中湧起陣陣難以言狀的委屈,不由地紅了眼眶。
青玉是我的奶母,我自幼被她帶大,雖我非她親女但她對我卻是千般萬般的好,如今連著她也神思恍惚,我心中縈縈纏繞起絲絲不安,究竟是為什麼呢?為什麼每個人的臉上仿若戴了一副厚重麵具?為什麼連我身邊的人也會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