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撥起,便是一曲煙池柳,很難得地,往常那幾個突兀的錯音這時皆按著譜子來,總算是一首完整的琴曲。
“你要走了,是麼?沈霎。”蘇諳濟若有所感。
對上的,便是她那雙依舊無波無瀾的眼。
曲子已畢,沈霎兩手按在弦上,收了音,聞聲眼看向蘇諳濟,不像往常那樣木訥無神。
“難得今日按下性子,這又是為何?”蘇諳濟拿過案前的竹筒,撥掉蓋子,移步到她琴案旁坐下,揀起桑子喂給她,見她沒有要吃的意思,便收回手給了自己。
“好聽了,便彈了。”
蘇諳濟也不當真:“如何好聽了?”
沈霎剛才似有了幾分靈氣,這時卻又有些笨拙:“你不喜歡麼?”
蘇諳濟笑她:“便真是我喜歡,往日裏怎地不見你彈?”她不會主動彈這首曲子,今日行為便有些奇特。
沈霎抬眼看向他,還是不變的表情,卻似乎有些軟和下來,眉眼裏好似有了一些溫度,話裏也似乎帶了些無奈和歎息:“總該要顧著你一些,要是以前多顧著你就好了。”
蘇諳濟本來斜斜伏在案邊,這時一下子將手中竹節扣在案上,激出一道清越聲響,道:“你……”
看向沈霎的眼神一時間有些複雜。
“卻未見你順著我的心意。”他話裏微諷,又看了眼前沈霎幾眼,平靜開口,帶著幾分篤定,“沈霎,你心裏歡喜了。”
“是,我高興了。”
蘇諳濟在旁點點頭,有了結論:“你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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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天,又川接過柳月微給她抄的書,借機將沈霎落在她這兒的發釵交還回去。
“沈姑娘前幾日走得急,把東西落在我這兒了。”
柳月微見她拿出釵子,暗裏打量了她幾眼。又川身上多素,不見有什麼花樣,了不起就是幾辮發絲纏著彩線盤成髻,簪上一二小花。又或許是雜使弟子的緣故,雜事頗多,身上多求簡便,她便多是窄袖上衣,收著袖口,一身簡練。她向來隻在頭上一根簪子簡單盤個髻,又或者高高紮起馬尾結成一個揪,絲毫不見她把頭發放下來的時候。終歸較之別的弟子,到底素了一些,幸而她沒有形容消瘦,不然外人見了隻怕覺著寒酸。
他說:“想來沈霎送了你,也未嚐不是。”
“哪裏是這樣,柳師兄說笑了。”
然後她從柳月微那裏聽到了沈霎這幾天身體抱恙的消息,畢竟是在蘇諳濟那邊,她不怎麼憂心。
室內盤著幾縷煙氣,那枚花釵靜靜置於案上。蘇諳濟揀起根尖捏在指尖端詳,轉眼看向琴案旁的沈霎。
隻見沈霎披著一頭墨發,麵上還帶著紅潤,並無病氣,卻是無知無覺,木了幾分,像是逼真的人偶,好像有一種濕潤的鮮活,卻又帶著一絲幹枯的澀意,總歸還是靈動的。一時間是人是偶,甚是模糊,無從分辨,卻帶了幾分美感。她斜過身子看著對麵的蘇諳濟,偶而扇動幾下眼睫,才讓人覺出這是個活人。
蘇諳濟視線打量了她一番,又回落到手中釵子。
“原來如此,當是我要謝你,是不是?沈霎。”
他低聲呢喃,也不知道她聽懂了沒有。
“要是當時多照顧他一點就好了。”
沈霎好像真的這麼做了,蘇諳濟心裏閃過一絲驚奇,不由高看了一眼。若換當初的他來,決計想不到會有這樣一日。
他起身來到沈霎身旁前,以手作梳,給她挽了個簡單的發髻,簪上了這枚釵子。沈霎一瞬不瞬地看著他,任人撫過她的眉,睫毛才難得輕輕顫動,她安安靜靜的,分明像是任人擺布的人偶。
柳月微過來抱了琴,領著她去了外邊,不一會兒便又聽人奏起了煙池柳。
樹前石案邊,沈霎一旁枯坐,清風拂過,是柳月微奏了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