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淅淅瀝瀝下了整日。懋淵靠在床頭,捧著一本相簿出神。雨滴打在瓦片和青石板上,蹦出滴滴答答的聲響,是江南特有的聲音。那細密的銀針交錯著織出一片寬廣的簾幕,在夜色裏歡快地舞動。
忽然“哇”的一聲,劃破了夜的寧靜。
“章小姐,小少爺把剛吃的藥都吐出來了,大半夜的上哪裏找郎中呀!”女傭蘭嫂站在懋淵房外,一麵叩門,一麵著急地喊道。
懋淵聞聲坐起,把一件半舊的秋香色外衣往身上一披,匆匆走出房間。
床頭櫃上的台燈投下一團淡淡的金黃色光暈,照亮了被隨手扔在枕邊的相簿,相簿的封麵上貼著一張泛黃的合影。
合影裏的懋淵珠圓玉潤,膚色如雪,一件陰丹士林旗袍襯得她唇紅齒白,一雙烏黑的眸子晶瑩發亮。
她身邊的男男女女皆是當年的知己好友。一群人站在學校禮堂中央,笑得燦爛無比。那是民國二十二年的新年,整座城市溫暖而平靜,最熱鬧的要數這校園的禮堂了,男孩女孩們微笑著,互道新年快樂,他們的臉頰因為興奮而閃耀著紅光,跳舞跳得熱了,就把大衣罩衫都脫下來擱在一邊,這裏有人喊拍照,趕緊站到鏡頭前。
懋淵站在第二排第三個,右邊是她的金蘭姐妹林曉蓮,曉蓮個頭比懋淵稍高一些,人雖生得不胖,卻因為天生骨架大而顯得很壯,皮膚是本地女學生中少見的太妃糖色。據她自己說,她祖上有胡人的血統,隻是幾代下來,被江南的小橋流水給衝淡了。這都是幾百年前的事了。她又總說自己是北平人,隻因她母親當年在北平懷上她的,說來說去,還是不甘心自己生在小城,總想改變自己的出生。曉蓮一頭烏黑的長發梳成兩條小辮,高高的額頭上打著滿天星劉海,若隱若現,是校園裏常見的清純女學生形象。
站在曉蓮右邊的青年才俊便是許子寰。這位身穿學生製服的青年中等身材,皮膚白皙,勝過周圍的任何一個女孩。他咧嘴笑著,有點漫不經心,一隻手垂在體側,另一隻叉在腰際,黑色中山裝的袖口高高挽起,露出一段光潔結實的胳膊,書生氣裏帶著點桀驁不訓。玳瑁眼鏡後的兩隻眼好像兩潭深淵,教人無法捉摸它的深淺。懋淵頭一次看見他,隻覺得他眉梢嘴角帶點老態,腦海裏立刻浮現出他三十年後的模樣。
一旁的林誌偉則活潑得多,雖是理科生卻沒有同學的嚴肅拘謹。隻見他一隻手臂搭在子寰肩上,另一隻高高舉起,大有一副要“指點江山”的氣勢。
前排的三個女孩子分別是惠春,桂華和蘭娟。幾個女孩都是外地考到滬大的學生,來滬不久,打扮還有幾分鄉氣,卻也俱是容光煥發。
懋淵抱著服了藥,漸漸平靜下來的嬰兒,在房內慢慢地踱來踱去,窗外雨已經停了,月亮穿過雲層,灑下淡淡的光輝,懋淵一麵輕撫著嬰兒的腦袋,一麵望著床頭的舊合影,那些如夢如幻的歲月又一次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