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兩種人間(1 / 2)

說風起於青萍之末,浪成於微瀾之間。但路鹿遭遇人生最大轉折的那天,黑雲壓城,電閃雷鳴,瓢潑大雨狠狠砸向人間,像是在宣泄憋了月餘的鬱悶。

她踉蹌著從黑色豪車裏出來,一腳踩到路邊鬆動的石板上,爆出的汙水濺了滿身,頃刻間就被暴雨衝刷幹淨。

駕駛座上的人斜著身子湊到副駕的門邊衝她喊,聲音混在嘈雜的雨中,她卻聽得意外地清晰:

“這場比賽,你必須輸!”

尖銳的聲音切開雨幕,挾帶著瘮人的寒意,刀鋒般呼嘯而來,硬生生阻住了路鹿的腳步。

她猝然回頭,所見的隻有墨色的天,汙水亂竄的地,還有一輛和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豪車,鋪天蓋地的黑撞得她眼底生疼,腳不受控製地退了一步,兩步,三步……

意識到從自己心底生出的軟弱,這給了路鹿致命一擊。她幾乎是抱頭逃竄,慌不擇路地奔離了這條巷子。

這是她長大的地方,臨近江邊的地帶,現在已發展成鋼鐵的森林,發達的商業大廈和步行街如同城市靚麗的名片,而穿插在名片間的,卻是未開發的老巷子和舊居民樓,逼仄壓抑,穿行其中,分明有種時空穿梭的錯覺。

路鹿出生在沿江一棟上世紀的居民樓裏,樣式老舊,材料低廉,最難熬的是房子位於頂樓。

在星城動不動能突破四十度高溫的夏天,她漫長的童年裏充滿的是從汗水裏撈出來的頭發,是喘個氣都能濕透的衣裳,是不知道在哪個髒腑裏燃燒的無名焦灼。

她那時還小,形容不好因為高溫而時刻頭腦渾噩的感受。後來初中時英語老師用上課時間放電影,經典影片《亂世佳人》,女主人公郝思嘉麵對百廢待興的莊園起誓“上帝做證,我是不會屈服的……我再也不要挨餓了”,她望著屏幕上那道剪影,怔怔流下眼淚。

彼時她已經跟隨父母搬到兩室一廳的樓梯房,麵積雖然逼仄,可有著寬大的陽台,夏日裏有風造訪。氣溫最高的時候,一家三口將客廳的桌椅沙發搬開,在地板鋪上涼席,共用一台空調,也能有整夜好眠。

隻是偶爾當媽媽董梅飛半夜驚醒,惦記著跳得飛快的電表將空調關掉時,路鹿渾身是汗地掙紮在噩夢裏,總會回到頂樓的那個小房間——路雲和董梅飛上班去了,將幼小的她反鎖在家裏,小風扇壞了,不轉了,窗外的蟬叫得刺耳,白晃晃的日光肆無忌憚地照進來,逼得她緊貼著牆尋找遮蔽的陰影。口渴,小水壺裏的水被她碰倒了,沒一會兒就蒸發於無形,她帶著冒煙的喉嚨,踮著腳去接水龍頭裏的水。

她不知道水管早就被太陽烤得滾燙了,高溫的水落到掌心,燙得她幾乎失聲尖叫。痛哭,卻無人安慰,她最後抱著火辣辣的手掌心躺在地板上睡著了。醒來時,家已經成了汪洋,樓下的鄰居叫罵著衝上來,將門捶得震天響。她就呆坐在水裏,望著那扇脆弱的門,想要爸爸媽媽快點回來,又害怕爸爸媽媽回來。

她記得那時強烈的渴望和恐懼,後來發生的事情,卻有些選擇性地遺忘了。似乎路雲和董梅飛翻天覆地地吵了一架,似乎董梅飛揮舞著水費單子問她“你知道花了多少錢嗎”……

“你知道花了多少錢嗎?”

豪車裏的女人也是這麼問她的,語氣與神情,卻與董梅飛被金錢逼迫的崩潰和難堪大相徑庭——對女人而言,錢並非緊箍咒,而是指誰咬誰的家養狗。

暴雨如密集的子彈往她身上掃射,她一瞬間好像變回那個坐在水裏的小女孩,心緊縮成核桃大的一粒,有寒氣從髒腑裏陰森森地往心口冒,她渴望紮進父母懷裏求救,又害怕他們給她的是爭吵,是哭泣,是責怪,是冷冰冰的無視。

她無意識地亂走,從小走慣的地方好像變得有些陌生了,落湯雞般闖入一條巷子時,對著眼前的場景,身體裏亂竄的寒氣和火氣,瞬間像找到了出口,蠢蠢欲動地叫囂著。

雨幕裏發白的路燈下,散發著腥臭下水道氣息的地麵上,兩個身影糾纏成一團。中年男人麵目扭曲,枯瘦的手死死薅住一個頭顱,拉扯著頭顱瘋狂往地上撞去。

“你敢攔老子,你怕是活得不耐煩了!沒用的東西,沒用,沒用……”

被毆打的人努力用手護住頭,似乎無論如何都掙不開,隻能拚命地把身體柔軟的地方暴露給施暴者,將暴力從腦袋上轉移一些。

施暴者如何肯?鬆手的同時,抬腳重重踹到對方的小腹,對方後仰倒地時,臉在路燈下倉促閃過,又被濕透的頭發蓋住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