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勤勤與母親對坐良久,打不開僵局,氣氛異常沉悶。

文家為經濟煩惱,已經很久很久,在勤勤記憶中,每當過年,父母親就這麼在書房對坐發呆。

到最後,父親會歎一口氣站起來,取過外套出去想辦法,回來的時候,問題有時可以解決,有時不能。待他去世之後,他坐過的位置,便留給勤勤。

此刻輪到母女相對無言。

勤勤沉不住氣,問母親:“倘若我們隻剩下一千塊錢,要來幹什麼好?”

文太太點著一支薄荷煙,吸一口,“買過年小菜要緊。”

“那還不如買一盆曇花回來寫生。”

“你父親是大文豪,你是大畫家,以致文氏兩袖清風。”

勤勤學著父親的樣子,歎口氣,站起來,取了外套,“我出去想想辦法。”

文太太忍不住笑出來,“你上哪兒去,你有啥子辦法。”

“我到瞿伯伯那裏去。”

“他已經仁至義盡了。”

“箱子裏還有一幅石榴圖可以給他鑒定。”

“統統不是真跡,你別去煩他。”

“同他聊聊天也好,瞿伯母做的芝麻糖一流,遊客問她買呢。”

“速去速回。”

勤勤打開樟木箱子,在幾十軸國畫中找一遍,認出石榴圖,放進一隻長布袋,背著出門。

安步當車走了半小時,才到古玩字畫店林立的翰林街。

勤勤還沒有走近,如意齋的老板娘便看見她,連忙轉頭同丈夫說:“文少辛的女兒又來了。”

瞿德霖笑,“有沒有帶著畫?”

“有。”

“這次不知是瓶菊圖還是怪石魚鳥。”

瞿太太也笑,“也許是枯木喜鵲,要不就是芭蕉石竹。”

瞿德霖說:“真不知文少辛生前哪裏買來這許多假畫。”

“你呢,”瞿太太問,“你的假畫又從何而來?”

“去把芝麻糖拿出來,還有,泡壺好茶,招呼客人。”

文勤勤站在如意齋對街,正在發呆。

彼時暮色蒼茫,她意誌力有點薄弱,到底開口求人難,是,她年紀輕,碰釘子無所謂,但登門求借,想想麵孔就漲紅了。

猶疑許久,籲出一口氣,低下頭,過馬路呢還是不過?

隻聽得有人叫她:“文勤勤嗎,怎麼過門不入?”

一抬頭,看到瞿德霖胖胖身形,站在店門處正朝她招手呢。

勤勤笑,急急走過去。

瞿德霖看店的時候,為著增加氣氛吸引遊客,習慣穿唐裝,一到放假立刻換上西裝,恢複自我,非常有趣。

“我正在想,你今年怎麼還沒來。”一出口,瞿德霖就知道講錯話,連忙顧左右言他,請勤勤入店。

勤勤隻裝聽不懂,但一雙耳朵卻立時三刻漲得通紅,燒得透明,出賣了她。

瞿太太捧出茶點招呼客人。

“勤勤,你畢業沒有?”

勤勤點點頭,“九月畢的業。”

“可找到工作?”

“在爿雜誌社做設計。”

“那很好呀,凡事有個開頭。”

但是薪水一個人用都繃繃緊,勤勤不好意思地低笑。

瞿德霖真是個知趣的好人,自動開口:“來,讓我們看看這是幅什麼畫。”

每年他都這麼說,每年看完了畫,他總是寫張五千塊支票給勤勤,畫,暫寄他那邊,有人要,再算價錢。過了三兩個月,他會把畫退回給文家,但支票之事,不了了之。

五千元,三五年之前,還可以派個用場,現在,連瞿德霖都不好意思,當做善事,也嫌寒酸,但他是個小生意人,習慣錙銖必計,是以心情有點矛盾,搓著手嗬嗬笑起來。

勤勤有點淒酸的感覺,大了,大學都畢業了,卻沒有能力照顧一個家,要到處舉債,一顆芝麻糖卡在喉嚨裏,也不知是苦是辣,一時作不了聲。

這時候“叮”的一聲,有人推開玻璃門進店來。

瞿先生連忙去招呼客人。

勤勤把額前碎發撥開,咳嗽一聲。

瞿太太說:“來,喝口熱茶。”

勤勤怪不好意思,“妨礙你們做生意。”

“小年夜,啥人來買古玩,來,給我看看你那幅畫。”

瞿太太跟著丈夫那麼多年,也儼然像個會家,她看準勤勤不好意思,於是主動出聲,不過幾千塊錢,打發了她走,何必叫人坐著幹等。

勤勤說:“是一幅石榴圖。”她把背囊解下,取出畫軸。

“令尊就是喜歡八大。”

瞿太太並不打開畫,隨手擱在案頭,卻拉開小小花梨木書桌的抽屜,取出一疊薄薄的鈔票,交給勤勤。

勤勤難過得隻想取過畫卷拔足飛逃,她坐在那裏,有幾秒鍾的時間腦袋完全空白,像是過了很久,她才清清喉嚨,說聲“謝謝瞿伯母”,形勢比人強,人窮誌短,她不得不接受這項施舍。

再說,她還想瞿太太如何顧全她的自尊呢?

瞿太太溫言說:“先回去吧,媽媽在等你。”

真的,出來也這麼些時候了,該回去向母親報告好消息。

勤勤剛想伸手取鈔票,卻聽見有人說:“石榴圖?給我看看。”聲音低沉有力。

勤勤抬起頭來。

誰,怎麼多了一個人?啊,是,是剛才進門來的客人。

他穿著深灰色的大衣,戴著一頂氈帽,奇怪,亞熱帶的冬天,再冷不致於這種打扮,帽邊遮住他額角雙眼,加上古玩店的燈光昏暗,勤勤隻覺得他身材修長,神色冷漠,卻看不清楚他五官。

瞿太太立刻警惕地站起來,“這位先生對畫有興趣?”

他欠欠身子,“我在找一幅石榴圖。”

勤勤不相信有這麼湊巧的事,睜大雙眼。

瞿先生把手按在畫上,“我們剛剛自這位文小姐處買下一幅。”

“啊,給我看看。”

瞿老板到這個時候才把畫解開,緩緩伸展,麵色凝重。

勤勤暗暗好笑,怪不得人家說逢商必奸,且看瞿德霖,明知是一幅假畫,還這麼鄭重其事地引人上鉤。

那人伸手過來拉住畫軸另一頭,畫才攤開三分一左右,他隻看到簽署及八大一個朱印,便住了手。

他轉向勤勤,問:“多少?”

勤勤一時會不過意來,指著自己:“問我?”

瞿太太笑說:“還沒有看到石榴呢。”

“不用看了,我買它。”

瞿德霖喜出望外,“這位先生貴姓,也許——”

他打斷瞿老板:“我不是同你做交易,畫主在這裏,我同文小姐說即可。”

瞿氏夫婦臉上變色。

勤勤心中電光石火般打主意:給瞿氏夫婦抽傭金,還是不給?

不給,太不夠義氣,這幾年來年年上門來借錢。欠下這人情,還是讓瞿老板得點好處吧。

剛要開口,卻聽得瞿太太笑道:“文小姐已經把畫賣給如意齋了。”

噫,她要獨吞,這不行,勤勤站起來,五千塊錢加芝麻糖也不能把人當瘟生。

刹那間勤勤明白什麼叫做見利忘義,好不羞愧。

那位陌生人像是看穿勤勤心事,輕輕說:“文小姐,如何?”

他已經把那幅畫取過在手,勤勤發覺他有極之潔白修長的手指,但這些都不重要了,她要把握機會,她問:“多少?”

“二十五萬。”

勤勤吸一口氣,“好,請你付如意齋一成傭金。”

瞿太太不相信小女孩竟有如此精明的頭腦,原來這些年來,她一直走了眼。

瞿先生本來有點生氣,但一想,咄,明明是幅西貝貨,一成傭金不揀白不揀,立刻答應下來。

那位先生取出支票簿子,用一技式樣古舊的自來水筆寫了支票遞給瞿德霖。

瞿某接過支票一看,怔住,麵孔上所有不滿之處一掃而空,“原來是檀老板,幸會幸會,大水竟衝到龍王廟了,失敬失敬。”

勤勤聽得莫名其妙,也不顧三七二十一,同那人說:“我那一份呢?”

瞿德霖口中的檀老板仍然沒有提高聲音:“我以為你要收現款。”

勤勤老實不客氣答:“正是。”

“請隨我來。”

他輕輕把畫夾在腋下,推開如意齋的玻璃門,出去了。

勤勤連忙跟在他後邊。

剩下瞿德霖喃喃地說:“邪門,真邪門。”

瞿太太問:“石榴圖會不會是真的?”

“沒有可能。文少辛生前為人慷慨,四方君子前往借貸,莫不以賣畫為借口,哪裏有這麼多真的八大山人在街上遊蕩。”

“二十五萬買一幅假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