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獻降(1 / 1)

黑雲壓城,朔風勁哀。

肖淮穿著銀色的輕甲,端坐於戰馬之上。所到之處、入目所見盡皆是百姓的骸骨與鮮血,宛若一處真正的人間煉獄。

整整三個月,他率軍圍城、極盡攻伐之能事,終是等來了暨城獻降的這一天,可不知為何,他的心中卻全無半分得勝的喜悅。

滿目瘡痍、滿城泣血,男女老幼易子而食、析骨而炊,全部拜他所賜。

還有……

肖淮長眉緊蹙,輕叱一聲,當先往城東疾馳而去。

清風巷口、郡守府前。

副將趙佑早早帶兵包圍了此處,見肖淮翻身下馬,他幾乎是立刻迎上前,欲言又止地說道:“紀……他在裏麵,如何發落還請侯爺定奪。”

“紀雲生在裏麵?!”

未等肖淮發話,與他同行而來的兵將們頓時叫罵開來:“這個無恥小兒,害我大軍在此強攻多日、兵士死傷無數,非千刀萬剮不能行也!”“我同鄉手足多喪於郾城之戰,全拜這紀雲生所賜,不殺他不足以平我心頭之恨!”“在黔昌的時候,他火燒溱河冰麵,害死了我大靖多少將士,今日絕不能放過他!”

一時間,將領們各個群情激奮,恨不得立刻將紀雲生拆解入腹。

聽著耳畔聒噪的叫囂聲,肖淮麵色遽沉,轉頭朝趙佑問道:“他……眼下如何?”

“他無礙,就在這廳堂之中,”趙佑瞅了瞅肖淮的神色,猶豫片刻後,低聲說道:“紀雲生與你我有同窗之誼,又是當世無二的將帥之才。軍中此時正值用人之際,與其殺了他,不如……收為己用。”

肖淮沒有答話,隻靜靜立在落日的殘輝之中,任憑自己的臉額被鍍上一層刺目的血紅。隔了許久,他抬手擦淨了臉上的血汙,跨過郡守府宅的門欄,徑直往大廳而去。

將領們見他如此,各個摩拳擦掌地便要跟上前去,卻被趙佑腆著笑臉,生拉硬拽地攔在了門外。

兵甲森森、執戟而立。

肖淮踏入廳堂之時,就見紀雲生穿著一身素衣坐在書案之前。遠遠望去,男人銀冠束發、風姿俊雅,若柳的長眉之下,一雙鳳眸瀲灩生姿,顧盼流轉間,仿佛落盡了人世間的錦繡繁華。

“積石如玉,列鬆如翠。紀郎獨絕,世無其二。”

不知怎的,肖淮突然間就想起了多年之前,郢都百姓口中這首盛行已久的小詩。

那時候,他和紀雲生的距離就好比這天上的雲和地上的泥,人家是名滿天下的太學之光、郢都少女的夢中情人,而他卻是身無長物、扶不上牆的“郢都第一混世魔王。”

原本,他們應該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可是……

思及此處,肖淮猛地掐斷了自己的回憶,俊眸微眯,一字一句地說道:“紀雲生,暨城已破,你輸給我了。”

“蕭海樓,我等你很久了,”紀雲生彎眸輕笑,宛如陌上的三月春風:“雖說今日是我主動獻降,但無論如何,勝負成敗已定,我確實輸給你了。”

看見男人示弱,肖淮心中劃過一絲不知名的快感,他清了清嗓子,睨著紀雲生道:“剛剛我進來的時候,麾下將領都說要將你殺之而後快。但念在你我舊日之誼的份上,若你現下開口求我,我便力排眾議,封你為歸義將軍,替靖軍效力。”

“舊日之誼?難為侯爺還記在心上,”紀雲生牽起略帶涼意的笑容,啟唇說道:“暨城固守多日,是我之過,非百姓之失。若你還念著往日之誼,就請多多約束手下將領,放過城中的無辜百姓。”

“你這是在求我?”

“我是在為這暨城百姓求你,”紀雲生目光微抬,直直看進肖淮的眼眸:“至於我自己……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其餘的,恕難從命。”

“你!”肖淮聞言,不禁怒從心起,轉頭對兵卒們說道:“把他關進府牢,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任何人靠近。”

“是,侯爺。”聽到他的吩咐,周圍的士兵立刻領命上前,抬手便要去拉紀雲生的衣袖。

“住手!”眼見著士兵們就要碰到紀雲生的手腕,肖淮突然出言喝道:“不必押著他,讓他自己過去。”

眾人一愣,不知主帥心中究竟作何打算,卻也不敢多問,隻好規規矩矩地帶著紀雲生往廳外走去。

素衣飄飄、身影窈窈,一如六年之前,他離開郢都之日。

肖淮默然看了半晌,直至紀雲生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中,方才回過神來。

他仰頭環視了一圈廳內極為熟悉的陳設,心頭莫名地升起了幾分燥鬱:“把這裏的東西都給我扔出去。”

“是!”

士兵們一擁而上,不到須臾的功夫就將這廳堂搬了個精光。

因此,肖淮就這樣錯過了壓放在桌案戰報之下的一張陳舊紙箋,上麵字跡雋秀、筆力遒勁地提著一首小詩——

“山水皆所逑,雲生慕海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