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和二年七月庚寅日,冷清許久的椒房殿迎來了兩位不速之客。由於皇帝並未正式下詔廢後,宗正劉長樂及執金吾劉敢還持著禮節,侯在殿外。
“陛下有命,請您交出皇後璽綬。”
殿內光線昏暗,衛皇後坐在銅鏡前,一下一下地梳理纏繞的發絲。她年歲大了,肌膚鬆弛光滑不再,賺得一頭華發,卻勝在耳聰目明,牙齒也很好呢。
在兒孫眼裏,她這副依舊硬朗的身子骨是天賜的福氣。可在旁人眼裏,和那些正值盛年花兒一樣的嬪妃做比,怕是隻能換回幾句美人遲暮的感慨與歎息。
美人遲暮,何其慘烈刺眼。
衛子夫自嘲地笑笑,起身理過衣裳,緩步走入昏黃帷幕後。跨出最後一步時她見到了很多人,死去的,活著的。
她閉上眼睛,很多親切的亡者朝她伸出手。白綾緊緊扼著喉嚨,她想與他們打招呼卻不能。
“陛下有命,請皇後交還皇後璽綬。”
“陛下有命,請皇後交還皇後璽綬。”
……
許久未有人應聲。
職責所在,執金吾道了聲冒犯,領著人破開了殿門。
風自門戶湧入,墜著珍珠的鞋履自半空中跌落,鮮紅的裙幅飄飄悠悠,髻間步搖叮叮鈴鈴,一切都很生動。
這卻是一縷不能自明的怨魂。
“快,快來人,皇後自縊了!”
“皇後自縊……”
消息從未央宮傳到了皇帝避暑的甘泉宮。
皇帝一陣錯愕,錯愕之後,冷笑著催人捉拿在逃的太子劉據及其親眷、門客。
幾日之內,長安城內外血流成河。
是為,巫蠱之禍。
……
衛子夫覺得自己身在一葉小舟上,小舟在水麵沉沉浮浮,載著她漂啊漂啊,漫無目的。
這便是死後的世界麼?她心頭苦澀。
某個不可言說的隱秘之地突兀的疼。
身軀像是著了火,這疼痛楚清晰而又旖旎,激得她睜開眼睛。
這竟是很多年前的尚衣軒中。
建元二年三月三。
是夢耶?
“子夫,怎麼哭了?”年輕的皇帝伏在她身上,騰出一隻手來想要替她拭眼睛。
衛子夫咬著唇,攥著一片床褥,沒有回應。
那人失笑,尋過來吻她的耳垂與眼睛。
她被他的氣息全然包裹、掌控,隻得攀附、迎合。不知是基於欲望還是怨恨,蔥指刺入暴露的背脊,生出劃痕。
皇帝“嘶”了一聲,眼神熾熱且迷離。
事情結束,衛子夫抓起衣裳跪在一旁,垂著眼:“奴婢傷害龍體,奴婢有罪。”
“情之所至,何罪之有?”皇帝挑挑眉,將人拉進懷裏,抵她微亂的發,“子夫,子夫,朕要帶你進宮。”
獨處的時刻,衛子夫忍不住怨恨這命運。
既要給她重來一次的機遇,為何偏擇這樣一個尷尬的時機?
尚衣承寵是一切的緣起。
那些個刻骨銘心、夾雜著榮耀與血淚的過往,此時還未發生,是未來,輝煌過後又衰微的未來。
她再一次被遺忘於永巷。
沒有名分的宮人、失寵而無子的嬪妃、跌入塵埃的罪眷,歸處都在這逼仄的巷道裏。
初來乍到被百般刁難,到後來被無視被冷待,經曆過一次,她心如蒲葦,隻當走個無悲無喜的過場。
這年年末,她被先帝的一位良人指名要了去,做掌管梳頭的微末女官。
這倒是前世所沒有的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