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開始於我十四歲那年的告白。
那並不是一時衝動,而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我這樣對他說:“喂,張橋生,你們真的要走了嗎?這邊的房子也要賣掉了?嗯,其實,我從來沒有離開過家,外麵的世界到底有多大也從來沒有見過。你說,如果你爸媽幫忙推薦,那邊的學校會接收我嗎?聽說那兒有最好的老師,而我想當最好的粉刷匠——”
他搖頭打斷我,不耐煩的往箱子裏塞衣服,貼著巫師標誌的紫色行李箱已經滿滿當當。
“別問我,這種事你就直接去問他們吧。”他頭也不抬地說。“不過要我說,你還是別來了,過慣了鄉下生活,是適應不了大城市的快節奏的。”
他幾乎搬空了所有櫃子,最後終於把那件綴滿亮片的亮綠帽子塞進縫隙。他直起身,聳聳肩。
“再說,回城後我也不會再跟這邊聯係了,即使你去了我們也是陌生人。那邊對我來說是個全新的開始。這件事對我很重要,你能理解嗎?”
張橋生比我大兩歲,身高比我高出一個頭。
我有些心碎的望進那雙平靜的黑眼睛,表麵上繃出無動於衷的樣子。
“可是,你在這裏過得很快樂呀!”
“快樂?那種笨蛋一樣的快樂?我寧可不要。”
“朋友也一個都不要了?”我這輩子從沒這麼死纏爛打過,差點兒就抓住他的胳膊。“張橋生,我跟你說,這裏有很多人喜歡你,不會忘記你的,包括我!”
他輕輕眨巴了一下大眼睛,嘴角勾起一點,又收斂起來。
“小枝,我最不缺的就是喜歡我的人。”他一邊聲明一邊砰的一下蓋上箱子,使勁拉著拉鏈。“我甚至向巫神祈禱,讓這種人少一點!你知道你們有多麻煩嗎?這個給我送吃的,那個給我送喝的,不僅很難拒絕,還要阻止你們互相打架。走在路上莫名其妙的就有人來抱你的胳膊,隨時都要應付那些嘰嘰呱呱、毫無營養的聊天,除非呆在家裏,否則根本沒有清淨的時候——噢不,就算在家裏收拾行李,也不斷有人跑來說這說那。”
這時,外麵響起汽車喇叭聲
張橋生向外望了望,回頭掃視這座他與家人居住七年的房子,最後目光停在我身上,露出燦爛的笑容。
“再見了,小枝,你會找到新朋友的!”
說罷,他拎起箱子,衝出門外,快活得像一隻衝出樊籠的小鳥。
我呆立原地,絕望陣陣衝刷軀體。
怎麼會這樣?
怎麼會這樣??
他說的話,是真心的嗎?
不,我不敢相信,也不願意相信。
自從他們一家作為流放犯人來到這裏,我們便如同兄弟姐妹一樣生活。我的家人最早接納他們,就像剛生完崽的母狗接納了失去母親的小狼。如今這隻小狼要回到狼群裏去了,他可以拒絕我的傾慕,但怎麼能這樣踐踏這段時光?
我奔出門外,像一個溺水之人憋住最後一口氣一樣忍著淚水,透過模糊的視線,看見“快活小鳥”乘坐上一輛深灰色轎車,車頭正噴吐著煙霧,樹立著海屋閃亮的標誌。
那是我見過的最豪華的節節車,我敢打賭它能伸出整整十二節車廂,有蟒蛇、老虎、大象、馴鹿等等的身體,並且在水麵上、半空中都跟奔下陡峭的斜坡一樣快。
“張橋生!”
我站在陽光燦爛的車道上大叫,活像個瘋子——此後我再也沒有這麼勇敢、瘋狂、放縱,一次也沒有,即使麵臨生死絕境。
“我會去找你的!你給我等著!我一定會去的!因為我、我、我——”
“我討厭你!!!”
節節車並沒有停下,我甚至能想象“快活小鳥”催促司機加速前進,絕塵而去。
在急速喘息中,我耷拉下肩膀,眼淚這才決堤。
我整整哭了三天。
然後決定,一輩子也不去找那個狗屎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