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弘治十六年春,春寒已開,鶯啼蛙鳴,來自順天府的駿馬一路疾馳,穿越淩晨時分的薄霧,踏過平坦曲折的官道,星夜兼程,駛入江西豫章城,此時已過當地宵禁,值班城門守衛叫苦不迭地開門,看到來人手令,立刻變了臉色,點頭哈腰地放了行。
連人帶馬最終停在氣勢恢宏的大門口,高聳的牌匾上赫然刻著三個隸書字體的鎏金大字——“寧王府”。
深夜時分的寧王府書房不乏燭火葳蕤,桌案檀雲藹藹,背靠座椅的男人身姿挺拔,蜂腰猿背,胸脯橫闊,身著應天織造府特製的淺褐色雲錦寢衣,下顎微抬,閉目休憩,紫金獸鼎中焚燒著沉水香嫋嫋升起,緩緩拂動於眉心,如同一尊遺世獨立的謫仙。
“回來了?”聽到門板響動,朱宸濠唇瓣翕動,緩緩睜眼,琥珀色的鳳眸流光頓起,但見來人一身玄色勁裝,象征著錦衣衛的深紫色魚尾服於下擺處若隱若現。
“稟告王爺,您交代屬下辦的事,屬下已經辦妥了。除了為皇後娘娘賀壽的賀禮,其餘皆送入楊府。”淩十一低眉頷首,單膝跪地,語氣一如既然的幹練。
“哼,算那個老家夥識趣。”朱宸濠輕輕一哂,不動聲色地長抒一口氣。
楊廷和,乃當朝內閣首輔,如果說“三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這句話在天高皇帝遠的僻壤之地還行得通,那麼在大明京城順天府,也就是天子腳下當官,就是十足的無稽之談,開國皇帝初設貪汙六十兩銀子即為不赦之罪,所戮之官何止千萬。
如今時過境遷,皇帝換了幾輪,雖貪腐之氣有所洞開,但官拜內閣之臣,仍是如履薄冰,如今麵對藩地親王送上門的好處,豈有不笑而納之的道理?
就在朱宸濠準備起身之時,淩十一又進一言:“王爺,還有一事,屬下不得不代為轉達。三年前,您前往京畿述職,在城門口韓尚書家的車轎擦身而過,當時坐在裏麵的,乃是韓尚書家的千金,不知……您是否還有印象?”
朱宸濠眉頭蹙起,疑惑之下,隻淡淡看向淩十一,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韓尚書的千金韓小姐,與您遙遙一見,便傾心不已,三年來待嫁閨中,如今年過二十,幾乎熬成了老姑娘,韓尚書幾番上奏,請皇帝體恤他愛女之心,這次適逢皇後壽辰,韓小姐竟抱病不起,聽皇後的意思,好像是有意將韓小姐指婚遠嫁到咱們寧王府的打算,這本是王爺家事,請王爺勿怪屬下濫言多口。”
“你做得很好,替本王辦事,就得有這樣清醒的耳目。”朱宸濠眉眼舒展,略略沉吟,“韓小姐是何許人也,本王不在乎,但是她的父親,戶部尚書韓文,與東宮太保劉健自成一黨。這個劉健,從弘治皇帝做太子時,就是個擁護太子的頑固之人,一旦韓文的女兒入了王府,將會為本王徒惹麻煩,本王絕不會趟這個渾水。”
“可是,此事若皇後真的插手,咱們王府公然拒婚,怕也是難以上複。”淩十一硬著頭皮道。
說來也是令人汗顏,眼前的這位寧王,一位年過二十五六的皇室宗親,當今皇帝的弟弟,府中竟無一妃一妾,也難怪皇後都要跟著操心了。
朱宸濠本來有自己的籌謀打算,但麵對這等意外之事,也隻好拿出個權宜之計。
說來巧合,距離寧王府不足二百裏處的廣信府,有一千年古鎮,名為沙溪鎮,山明水秀,賢者輩出,鎮上婁府之主婁諒,師事康齋,誌於聖學,實乃當世鴻儒,其長子逝世前曾官拜侍郎,次子亦為當地才人。婁諒如今已年過古稀,仍往來於書齋之間,並且與官府沒有過多交往,與朝臣更無瓜葛。
素聞婁諒高齡,最為疼愛的便是兩位孫女,長孫女為長子婁性所出,次孫女為次子婁忱所出,知書識禮,頗有賢聲。
這樣的家世背景,正是寧王所需要的,確切地說,是不需要忌憚的,於是決定立刻動身前往廣信府婁家,隨意擇一位迎娶進門就是。
韓尚書的千金就是再癡情,也不至於降格求妾室之位吧。
……
五日之後,載著大量金銀財寶、珍玩玉器的聘禮浩浩蕩蕩地從寧王府下聘到廣信婁府,與王府攀親,婁府一時間成就空前的鼎盛煊赫,沙溪鎮的百姓紛紛前來道賀。
在浩蕩如煙海的紅燈籠陪襯下,於響徹長街的鼓樂聲、劈裏啪啦的鞭炮聲中,婁家長孫女婁玉珩帶著貼身侍女蘇沐,坐上了前往南昌的馬車之中,聽聞送別之時,婁諒老淚縱橫,是一萬個舍不得孫女遠嫁。
七日之後,暫住在南昌王府別苑的婁家大小姐就這樣稀裏糊塗地被抬進了寧王府。
坐在喜轎中的婁玉珩蒙著大紅蓋頭,困倦得直打哈欠,車馬勞頓三天三夜抵達南昌,還沒等歇個腳,金雞啼破時就被喜娘叫起來上妝,換喜服,照鏡子的時候,腦袋還一點一點地向下打瞌睡,頭頂的赤金鳳冠與南珠瓔珞跟著撞出“叮叮當當”的清脆聲響。
此刻她沒有別的念頭,就想補個覺,奈何王府的八抬大轎實在太講究排場,外麵的嗩呐聲和敲鼓聲響成一片,加上不知喜轎行到何處,竟然劇烈地顛簸了一下,可徹底把人給顛醒了。
清醒之後的婁玉珩歎了口氣,纖細的手指輕輕攪動著裙裾上的金線刺繡,整個人陷入深深的無奈——
堂妹婁玉吟想嫁,卻沒能如願,她這個不想嫁的,卻偏偏被抬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