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霧蒙蒙,日出雲開。
梧桐樹上,露珠眼看迷霧將散,自知無法長久停留,便躍入流水,同落花裹挾幾轉,飄零遠去。
桐葉本就單薄,一朝失重,不由得上下晃了幾晃,幸得枝杈全力挽留,才不至於零落成泥。
微風拂煦,孤葉依舊,可惜朝露不再。
太陽照常升起,映著整片十裏桃林。
東海之東,青丘之畔,桃木綿延,灼灼其華,四季如春,長盛不衰。
幾萬年來桃林極少出現異動,今日卻不知怎的,先是結界被毀,桃花的顏色竟也暗淡幾分。
幾株被壓彎的桃樹心裏說不出來的難過,但不是為自己遭受這端無妄之災不平,而是為自己身上的那女子。
女子衣衫碎得不成樣子,襦裙明明雪白,卻被半幹的血跡染成紅褐色,最令人咋舌的是,女子眼眶深陷,陽光下更顯幹涸。
女子似是從天而降,好在有桃樹接應,作了極大的緩衝,才不致跌損筋骨。
那女子它們雖說認得,但卻仍不大敢認,女子在這裏長大,它們見過她幼時蹣跚學步的樣子,見過她頑皮闖禍被罰的樣子。
見過她七萬年前從心如死灰轉向波瀾不驚,見過她從昆侖幼徒到青丘女君。
它們見過的太多,可像如今這般淒慘,著時讓樹都深覺悲憫。
隻見遠處一道紅影飛來,雖也是從天而降,但不知比女子體麵幾倍。
“小五”
紅衣男子神色凝重,想將女子從桃樹上抱下來,隻是這動作雖簡單,做起來卻不由得讓人屏息凝神。
他不知道女子經曆了什麼,隻得將她帶入炎華洞中調息,等她醒來。
女子似夢非夢,五感暫失,其實隻要她稍作努力便可衝出回憶的束縛,可她暫時卻不願醒來。
‘我是誰?’
‘我是素素?’
‘我是司音。’
‘是了,我是白淺。’
是那個在墨淵上神坐下拜師兩萬年的白淺,
是那個守護師父仙體七萬餘年的白淺,
是那個讓擎蒼封印至人間後被夜華帶到天庭又自己去跳誅仙台的白淺。
誠然,最後一個經曆任誰聽來都覺與白淺無甚關聯。
起初白淺記憶一片混亂,自她陷入黑暗以來,她便已恍惚記起自己是誰,隻是回憶多且繁,剪不斷,理還亂。
她深知無法回避,同潛意識中的抗拒對壘,終究是戰勝了。
回憶如江海襲來,不僅冰冷刺骨,還伴著無盡深淵。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妻,我既娶了你,就不會負你。”
“夜華,真的,我沒有推她。”
“我若負了你,你便棄了我,那豈不是正好成全我了嗎?”
“夜華,你放過我吧,我也放過你,我們從此,就兩不相欠了。”
在人間和天庭度過的日子一幕幕閃過,好像又經曆一次一般,可白淺隻是看著。
她看的第一遍,很生氣,也很傷心,隻是回憶一次,自己仿佛也在痛苦中走過一次。
第二遍,她失語,卻也無奈,她想不通凡間的自己為何懦弱至此,卻也沒剛才那般氣憤不平。
第三遍,她怨那天族太子,氣自己竟如此失格,厭惡九重天中的千人千麵,恨那素錦,更恨夜華。
第四遍,她看清天庭醜惡的嘴臉,頭腦逐漸清醒,她仍厭惡素錦,可若不是她推波助瀾,單憑時間,想來也很難這麼快便認清這夜華最多能做些什麼。
畢竟人與人交往生活,守得便是這心中的最底端。
第五遍,她明白若自己也是凡人,或是品級低微,想來生活雖不似素素如臨如履,卻也絕對不會同以往那般好過。
第六遍,她憐那初生的孩兒,若是自己,定不會讓其如此降生,哪怕親手了結他的性命,也算是好的歸宿。
第七遍,她逐漸倦了,在素素身上經曆過的情節已無法再對她產生多大影響,好似話本中的一部,隻是薄情郎與癡情女的愛恨糾葛而已。
她一開始還覺得自己便是這素素,可數遍回憶下來,仔細想想自己和這凡人卻無一點相像。
且不說被擎蒼封印的容貌,隻說脾氣秉性,行事方法,就連立場原則都不甚一致。
她不願再看,這時她才終於開始審視腦中一遍遍閃過這個與素素對東荒大澤立誓的男子,一時竟想不起在哪見過。
等等。
師父!
竟是師父嗎?
不,不可能,師父絕對不會如此。
腦中另一番回憶湧起。
“我從不騙人。”
“師父護著你。”
“等我。”
雖然同夜華容貌一般無二,但那堅如磐石的眼神卻是夜華無論如何也沒有的。
師父,這才是師父!
白淺不再看,夢境也好際遇也罷,不過幾年蹉跎時日,隻是夢外還有萬分重要的事在等著自己,想著便一刻不再耽誤,毅然走出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