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死在寒冷徹骨的凜冬,被所謂摯愛舍棄而死。
一整個日夜,直至大雪紛飛,暗夜涼了又起,莫璃終是意識到,自己如何也回不去了。
他成了一縷孤魂,飄際在上頭,無人得見,亦無鬼差理會,落在人世離不得偏容不下,悲憫又可笑。
恨那人嗎。
當時許是恨的。
那人作弄自己一腔真心,終沒有履行當初輕言的承諾。既容不下自己,當初何苦來哉接近。既已接近,兩人許了心意,又怎會……怎還會狠狠背棄他。
低賤如草芥,似雨打沉泥。
命中如此,到底如此。
莫璃沒甚恨意了,心中縱有百轉情結,已如抽空的身體,命斷氣絕那刻便化作無名青煙飄離而去,沉靜如初,斂然,空茫。
這一生,顛沛半世,自詡才華傲世奈何病痛纏身,就這樣離去,也是幸事。
無人念他記他,他得不到憐憫,終是奢望不到的。
隻是……為何陰司也無鬼差拿他,他滯留在人生最後幾年的那庭院裏,俯眼而望,反而更加通透。
感情錯放他人,莫璃竟忘了,自己還有個發妻。
那個他生前算計利用,不屑一顧的女人。
漫漫大雪而下,她得知消息隨眾人風風火火趕來他這小院時,莫璃身子早已成一具死屍,發青僵冷,毫無生氣。他看到,她腳步輕顫上前,生怕嚇到麵前的屍體。
手抬起,掩飾不住地抖動,尚未觸及便緩緩收回。
一幹下人凝神齊聚身後埋頭不語,他看到,謝玖嘴唇囁嚅,猶自說道,“阿璃睡著了,他不喜我碰他的。”
“他向來好靜,待會見我這樣莽撞,又該不高興了。”
“是了……是了……”
來來回回,她不敢打擾想要退開,眼神空洞又回及原處,身子仿佛搖搖欲墜,“下人惰懶喜說渾話,夫君好端端養著身子,怎會忽然——”她漠然偏頭,“定是,定是我平日容你們放縱了,這樣的玩笑哪裏開得!”
她素來沉斂穩重,如今像魔症了般,不敢觸碰,嘴裏言語不停歇。
莫璃忽而覺得可笑,謝玖對他的一番癡戀,他自是心中有數,然向來清冷從不在意,最終想起他的,替他料理後事化在塵土中的,還是這個與他許過結發的謝玖。
縱然莫璃生前從未把她視作妻子。
他幼年坎坷,多病多痛,早不知父母親人,若無那雌雄莫辨的皮相,興許已如溝中惡鼠,白骨陳屍路旁也無人得知。
輾轉流落進那館閣,是幸,也是不幸。
京城好男風,名流權貴莫不附庸。
他皮相出眾,教習阿爹如精心打磨一件絕世好玉,著人教他撫琴作詩,教他習字明禮,教他成為這世間所不能及的聰慧之人。
舉世無雙的才華,萬裏無一的容貌,如此,才是上上等男倌。
謝玖終是停了下來,麵容已絕望沉息,回過身子,珍視如傾城寶物,小心抱住靜躺著的他。
破天荒的,莫璃見謝玖淚水湧出,哽咽已不成聲,“你不喜歡我,我向來知道,你從不願見我,不願同我說話,不願對我笑,即便我對你再好,你恨我將你困住如籠中之鳥,你恨我嫁你不過是羞辱於你,我知道的,我都是知道的。”
她悲坳至極,“你不高興,你說就是,何須這樣……為何會這樣,我隻想讓你開心,你何須這樣罰我,醒來,醒來可好,若你醒來,我不困你,我給你自由,我放你走,你想要的我都給你。”
已是語無倫次,悲傷溢出。
莫璃自上方悉數視見,一字一句聽在心裏。
不甘出身,玲瓏七竅,他當年身處秦楚樓閣,心裏始終是清明的。他與那人花燈酒街處交好,發乎情理的傾慕,隻想等待時機如鯤鵬扶搖而上。偏偏不經意街頭一瞥,讓恰巧路過的謝玖記在心上。
莫璃恍惚記起,當年初見時,她也不過是初來京城的爛漫小姑娘,呆滯在熙攘巷口,滿樹桃花紛飛,依舊目不轉睛。
豆蔻年華,不知世事。
其實怨不得她,她也隻是個身份特殊些的女子,喜歡什麼,便有身後人拱手奉上。他被重金贖走,入進謝府,被人當作笑談不屑,他卻忘了,謝玖也許了他名正言順的夫君之位。
他的妻子,原是世間最後待他好的人。
“我帶你離開,任你想去何處……是了,你曾說想去小黛山聽雪煮酒,那時念著你身子虛弱,我沒允你,恰好正漫漫飄雪,這回再不讓你惱了,我這便,這便帶你走。”
謝玖悲極已有些癡怔,起身要攙著他走,身後泠月欲言又止,“主人還請莫再難過,這樣的人,主人少說已經拿出十二萬分的真心,這三年何曾將他暖化過,如今去了便是去了,哪有值得這樣自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