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花館回到到公館的路,統共要走過三條馬路和兩個拐角。
冬雨是在她經過第一個拐角時開始下的,落在臉上冰涼涼的。初華抬頭看著灰霾的天空,細細密密的雨滴像是鋒利的箭刃,毫不吝嗇地劃在她的臉上、手上,冰冷又刺痛,讓她想起了天津時總下的那場冬雨。
上海和天津似乎也沒什麼兩樣,在天津時做不成中國人,在這裏也一樣。
初華脫下外套蓋在頭上,繼續朝公館的方向走去,在下一個拐角處,她遇見了程繁之。
他打著傘立在那兒,像是一棵鬆樹,她又覺得這樣的形容不對,鬆樹是沒有感情的,那應當是一樽佛,來救她的佛。
初華望著他,她覺得自己需要說些什麼,可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最後隻說:“我忘記帶傘了。”
話剛說出口,她突然覺得鼻子一酸,滾燙的淚水混著雨水流過臉頰,她慶幸,幸虧是在雨下。
程繁之上前將傘撐在了她的頭頂,“走吧,回家了。”他說。
他們擠在小小的傘下並肩走著,程繁之從口袋裏拿出了帕子遞給她。
初華接過帕子,假裝沒事地問他:“你幾時回來的?”
“剛回來沒多久,接到了一個電話,你的同學文彥打來的。”
初華隻覺得心口忽地一滯,問他:“你都知道了?”
“隻知道緣由,不知道結果。”他轉眸望著她,“你可以告訴我,如果你願意的話。”
初華低著頭,她是要告訴他的,因為就算她不告訴他將來他也會知道,與其讓他從別人口中聽到自己選擇做日本人不如自己親口和他說。不過初華是想等自己完全接受了這樣的結果,才好好地坐下來同他講這件事,從花館回來的這一路她都在忍著,她怕自己若現在說了會突然情緒失控。
“我今天有點累了,可以明天同你講麼?”
“好。”
程繁之沒再多問什麼,安靜地同她回到了公館。
初華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倒在床上沉沉睡了過去。
外頭的冬雨還在砸著窗戶,一下又一下,連綿不斷地,全都砸進了她的夢裏。
她又做了離開香港時做過的那個夢,不過這次的場景從天津那個破舊的房子到了上海的程家公館,工藤孝和帶著一幫人來到公館要帶走她,他說她的身上都是日本人的血肉,這是不爭的事實,他說渡邊涼已經被抓到,接下來就要以叛國的名義逮捕她。
“我不會回去的!”她站在樓梯上,與他對峙著。
工藤孝和突然掏出了□□,槍口對準了她:“你既然不回去,那我就在這裏殺了你,就當是為工藤家清理門戶,你這樣的人,原本不應該出生。”
砰——砰——砰——
子彈接二連三地朝她射了過來,想躲也躲不掉,她倒在血泊中,卻感覺不到一點疼痛,隻覺得分外疲倦。
她的父親走上了樓梯,被擦得鋥光瓦亮的皮鞋上沾滿了她的血跡。
“父親……”初華抬頭望著他,她想請求他能將自己葬回天津,可又想起他根本不知道孟婉紅的墓在何處。
此時聽到響聲的程繁之從房中出來,她的父親倏地拿槍指著他。
“你就是那個私藏我女兒的人?”眼看他就要開槍,初華死死抱住了他父親的腿,衝程繁之喊道:“快走!快走!”
工藤孝和惱羞成怒,將槍口對準了她抱著自己雙腿的那隻手。
砰——
左手上的疼痛真實地傳來,初華一下子從夢中驚醒。
她發現自己床邊站了兩個人,其中一個人是程繁之,而另一個穿著白色衣服的護士小姐正拿著針頭紮自己的手。
見她醒了,程繁之同她解釋:“你有點發燒,我請了馮護士來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