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泥機子(1 / 2)

小時候,農村孩子沒見過膠鞋,赤腳走在泥裏,走過雨天和泥濘。

一般下半天雨,路上就開始有泥,繼續下雨,泥就會被行人趟成糊狀,稱為泥糊,泥糊稀稀滑滑,能隨水流淌。赤腳趟泥糊,呼嚕呼嚕作響,隻要留意別滑倒、別被碎瓶子割破了腳、別踏到豬狗屎,就算是趟得愜意,等趟到有流水的地方,把腳衝一衝再趟,或者站下來看別人趟,看有人倒了變成泥人都開心大笑,看光屁股的小孩們在泥糊中滾爬嬉鬧,相互拋擲泥巴,拋得鼻子眼裏都是泥,一個一個都成了泥猴子。這個過程,是一種享受。

趟泥糊雖有樂趣,但在天晴的日子,泥糊溫溫的,冒著熱氣,再趟就會漚腳。這時有一種行走工具,名叫泥機子,派上了用場。泥機子是木製的,上麵一塊板,如腳的大小,板下兩根豎木條,再連兩根橫木條,小巧玲瓏,其實就像是一個小板凳。也有的板下是一豎一橫,叫獨腳泥機子,穿的時候比雙腳的更要有技術。這樣的小玩意兒,先穿好布鞋,雙腳各踏一個,用麻繩子綁緊了,一站,人立馬高大起來,在泥地裏行走,嘎吱嘎吱作響,因步幅大了,感覺是行走如飛。

穿泥機子有些小竅門,我穿它,是爺爺教會我的。

爺爺是舊社會裏念過書新社會裏能種地的有點斯文的莊稼人,莊稼活不精,但樣樣都會,也樣樣都惹過人家的笑話。爺爺喜歡孩子,喜歡把人家的男孩子弄哭再哄笑。方法一般是這樣的:看見一個小男孩,冷不防在人家頭上拍一巴掌,拍得不算輕,那孩子疼了,想惱想掉淚,爺爺就就說打錯人了打錯人了,我以為是我孫子呢,然後衝那小孩做鬼臉,把兩手一合,比劃出幾個形狀,口中說:“看著啊看著啊,蒸饃,卷子,不嘰不跟你玩來。”孩子破涕為笑,纏著跟他學做那樣的手勢,學說那話,下回見了,就搶先跟爺爺做那手勢說那話。因這把戲,爺爺很得意。

穿泥機子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需要到五六歲的年齡,一是為了安全,一是需要有些力氣和膽量。在我能穿泥機子的年齡,爺爺給我搗鼓出一雙來,是小孩穿的小巧的那一種,嶄新的木質和嶄新的麻繩,散發出嶄新的味道,我打心眼裏感激爺爺,也感到自己長大了,在大人眼裏是大孩了。在此之前,我對爺爺的心情可不是這樣的,他喜歡跟別人家的孩子比劃把戲,卻從來不對自己的孫子有太多的言笑,見了麵所要說的,就是好好念書,不滿意了,罵人也離不開一句話:“小鱉熊,好別學!”我五歲的時候,有一次爺爺跟人打平和,就是打牌湊份子在一起吃點肉喝點酒,我鬧著要跟去,爺爺不讓,別人講情說就叫他去吧,越說爺爺越沒麵子,越不讓去。我哭鬧,在地上打滾撒潑,爺爺找來繩子,抽在我身上,我嚇得不敢再鬧,跟奶奶回家了。當時我很奇怪,爺爺以前也帶過我呀,今天是怎麼啦?我不知道爺爺已經認為我長大了,該懂事了,不能再當他的小尾巴了。爺爺讀過書,有點小斯文,不願人家說他占點小便宜,不願因我失了他的臉麵。這事以後,在我真正懂事之前,我對爺爺有點怕又有點恨。

爺爺把他的傑作綁到我腳上,叫我站起來試試,我照他說的辦,先在屋裏走,沒有跌倒,膽子就大了,走到屋外的泥地裏去。爺爺說,前腳站穩了,再抬後腳,這樣就不會跌到。我一開始把這話當訣竅,後來自己體會,爺爺說的也不是絕對的,謹小慎微,反而容易跌倒,大膽自如地往前走,也沒見跌倒多少。當然這也與某些經驗有關,比如學騎自行車,教你的人反複說,硬起手脖硬起手脖,其實,真正硬起手脖來,還不如放鬆了好,這中間就有些經驗的因素,而且這經驗隻可意會無法言傳,各人自我體會罷了。穿泥機子,還有一個美妙的感覺,就是天晴了,路出來了,穿了幾天的泥機子脫下來了,還是原來的兩隻腳呀,一脫下突然覺得身輕如燕,走路有想飛的感覺。

穿泥機子,不光讓我腳不沾泥,也讓我在小夥伴中引以自豪,從開始時穿雙腳的泥機子,到後來穿獨腳的泥機子,我成了傳給人技術的行家。穿獨腳泥機子,更為輕便,但停步時需要前後腳搭靠,不然任你再能,你也站不穩的。爺爺教會了我穿雙腳的泥機子,他的技術僅止於此,從來不敢穿獨腳的,這是我青出於藍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