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鶯飛草長,江南的煙雨季如約而至,煙波浩渺、迷霧濛濛,嘉興南湖的煙雨樓盡在千重萬疊的煙光水氣之中,置身其間,如臨仙境般,腳步很輕,好像生怕一不小心會打破這裏原有的仙家氣象。
無數少年少女出門踏青,看著手裏的風箏線越放越長,稚嫩的臉上既有喜悅,也有一絲失落,仿佛風箏帶走的東西不隻表麵看到的那樣單一。
有幾個小女孩駕起自家的小船,在湖心蕩開了一條水線,遠遠望去波光粼粼,配上這湖光山色更能引人無限遐想,被這美妙瞬間深深吸引。
“……庭院靜,空相憶。無處說,閑愁極。怕流鶯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始今何處也,彩雲依舊無蹤跡。謾教人,羞去上層樓,平蕪碧。”
本朝詞人辛棄疾的這首《滿江紅暮春》極盡纏綿相思之情,時當暮春,獨處江南,異族入侵,滿腔抱負無處施展,內心感慨憤懣,有感而發。
離開煙雨樓十三裏許,一座青磚灰瓦的小庭院中,一位頎長儒生手裏拿著一本《稼軒長短句》,正在低低吟誦此詞,一詞既終,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歎息。
此人姓安名世幀,在嘉興當地開著一家私塾,平常教授著附近十裏八村的孩子,家境寬裕便按節收取束脩,若是家境貧寒又渴望出人頭地,而本人又非常有悟性,可堪培養,便可減免束脩,然而這些貧家子弟若非實在無法攢夠,仍會東拚西湊,至不濟也會上山砍一捆柴,或將自家不多的餘糧拿出一部分孝敬先生。
安世幀生性隨和,束脩不拘多少,一概不予過問,隻是一門心思放在教學上,一切瑣事都由妻子打理。這日天氣和暖,看著孩子們望著窗外那好奇而欣喜的眼神,臉上出現了久違的笑容,便放假一天,讓孩子們盡情沐浴這春天的氣息,自己閑來無事,便讀起了辛稼軒的詞句,讀到傷懷處忍不住一聲歎息。
安世幀抬頭望了望湛藍的天空和那在天空中扭在了一起的幾隻風箏,眼角邊忽然滲出了淚水,看向天空的視線也似乎變得模糊起來。
“江南的孩童還能享受這樣的歡愉,可是北方呢?那一堆堆白骨,一個個稚嫩的生命還沒來得及好好看看這世界,就成了敵人刀下的亡魂!”他似是喃喃自語,又似身邊有人在聆聽,“三年了!看來今生是再也無法回到故鄉了,不知道那裏的人有幾個能活下來?”
他的心情十分苦悶,仿若心口有一塊大石在擠壓,沉痛難當。一個溫柔的聲音在他耳後想起,他沒有回頭,沉悶的內心多了一絲安慰,隻聽他的妻子說道:“當年的事也不能全怪你,辛將軍一代人傑,自也不會為了此事而責怪於你。金兵勢大,也不是你們幾個人能夠改變局勢的,你也不用太過煩惱。”
安世幀回過頭來,麵對著妻子日漸憔悴的容顏,內心滿是憐惜,伸出右手,將妻子鬢邊剛被風吹亂的幾縷青絲向後攏了攏,盯著妻子的眼睛,目光也變得柔和了許多,說道:“我也知道是形勢所迫,可眼見金狗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我大宋北方半壁江山在金狗的鐵蹄下呻吟,百姓流離失所,便席不安枕。如果不是我當時懦弱,不忍心見你和辰兒慘死於金狗的屠刀之下,一路南逃……如果能一直跟隨辛將軍,多殺得幾個金兵,也算對得起我大宋百姓。可是現在卻隻能教書自娛,躲避這亂世。”
他的妻子出身名門望族,是隴西姚家這一代唯一的女兒,因此自出生起便被其父視為掌上明珠,與他的哥哥弟弟們一起入學讀書,這在當時引來了不少的非議,女孩讀書在那個時代並不被推崇,所謂“女子無才便是德”。
後來嫁與同是望族的安家,開始過起相夫教子的日子,丈夫棄筆從戎,跟隨辛將軍北上抗金,終因實力懸殊,又有叛徒出賣,一路敗北,軍隊首領耿京被殺,安世幀眼見金兵勢大,半壁江山盡落敵手,本想捐軀報國,但與辛將軍一番密談後竟改變了主意,帶領妻兒一路南逃,並在嘉興安頓下來,以設館教學謀生。
如今已過了三年,辛將軍自打那次潰敗後便不知所蹤,三年來,安世幀沒有聽到任何有關他的消息,多半是過世了吧?畢竟在那場戰爭中存活下來的人還不到一成,即使他當時沒有死,也多半受了很重的傷,終會因傷重不治……想到這裏,他的心裏又是一陣傷痛。
他的妻子看到他原本溫柔的臉上,眉毛突然一皺,似是有什麼痛心的事,向前快走了兩步,與他並肩而立,伸出雙手握住安世幀的右手,感覺妻子掌心傳來的陣陣暖意,也感知到了妻子的勸慰,內心開始逐漸安定下來,不再追惜往事。
安世幀輕輕摟抱住妻子,在她耳邊說道:“我打算過兩天去一趟江西,五年前欠的一筆賬,該到了結的時候了。”他的妻子仰起頭,看著他重重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和眼神中閃過的一絲痛苦,沒有多問,隻是淡淡的說道:“那件事你說過的,我知道以你的性格,隻要活著,就一定會去踐約的。”她輕輕掙脫丈夫懷抱,語氣堅決的說道:“我和辰兒在家等你,一定能平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