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燕京城的天今日忽地陰了下來,灰色積雲在魚肚白的底色上攤開,層層疊疊,生生將頭頂的天都往下拽低了一丈。
天雖然陰沉了些,卻好在沒有落雨。
城南市肆。
為討生活,燕京百姓還是照往常一般,該出攤的出攤,該做生意的就開門做生意,商販走卒不絕,酒樓食肆不歇。
似乎一切都與平日無異。
可相比起市肆的繁鬧,居住在清平坊的官宦人家像是被不知名的恐懼扼住了命脈一般,不複往日的張揚。
哪怕是各府負責采買的下人,出門後也多了幾分提心吊膽,巽衛不擾百姓,卻對權貴毫無顧忌。
清平坊籠罩在一片肅殺中,隨處可見凶神惡煞的巽衛帶刀巡邏,無人知曉那黑底紅紋的鶴豸服在短短數日內究竟沾染了幾家的血。
太和殿之亂平息後,清平坊已是許久不見這般死寂的氣氛了,一切的起因隻為一件事,一件抄家滅族的大禍事——
九月秋獵,攝政王在虢山遇刺。而後巽衛指揮使奉命徹查,梟廠協助。
一時間,下獄者眾,而這當中恰好有左都禦史謝道祁。
詔獄。
牢房的暗處總有些令人頭皮發麻的窸窸窣窣聲,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蟲子也好老鼠也罷,總歸是尋常。
相比起其他人,謝道祁穿戴還算整潔,想來私底下應是受了些照顧,隻是被除去官帽後,鬢邊的發絲花白得厲害。
而謝停雲神色憔悴的站在牢門外,道:“父親,是真的嗎?”
謝道祁的嘴唇微微張了張,似乎想說話,可看著小兒子眼睛,謝道祁那幹裂的嘴唇忽又張不開了,他最終還是選擇沉默以對。
看著不發一言的謝道祁,謝停雲近前一步,接著道:“殿下待大燕不薄,父親究竟是為何?”
他想不明白,為什麼父親會參與謀劃虢山之事,為什麼往日口口聲聲稱讚攝政王賢德的人是父親,如今要殺殿下的人也是父親?
人心之變,何以至此啊!
可謝停雲又哪裏知道,有些人自詡君子無邪,實則不過一市儈俗物,若是合他意,自然就是賢是德,要是動他利,那便是德行有虧。
謝道祁不過一偽君子,卻生了謝停雲這麼個攬月入懷的兒子,一顆風光霽月的君子心,如何能懂人心向己而生。
父子兩沉默半晌,謝道祁終是開了口。
“她,終究是個女子。”這聲音粗啞得如同砂石一般,帶著幾分謝道祁自己都未察覺到的遲疑。
聞言,謝停雲眼中露出些許荒謬,“隻因她是女子,所以就要她的命嗎?”
聽到這番質問,謝道祁隻闔上眼,垂下頭去,竟不願再與小兒子對視。
“大燕如今的國泰民安非先帝之功,亦非當今之功,燕地百姓皆知燕王於社稷勞心耗力,父親不知嗎?”謝停雲滿眼不可置信,他看著對方的固執,道:“一句殿下不過是個女子,便想抹殺去她的功績,父親就不覺荒謬嗎?”
話音落下,本來沉默的謝道祁猛地抬起頭來,隻見他雙目睜得渾圓,一字一句皆帶怒意:“停雲,她終究是個女子啊!”
今日建巽衛,明日設梟廠,分明就是動了不臣之心,這樣一個女子,不是他謝道祁容不下,是這世道容不下她!
謝停雲是謙謙君子,脾性最溫和不過的一個人,鮮會與人做口舌之爭,更莫說頂撞長輩,可今日,他卻是一步也不肯相讓:“父親寧願賭一個品性未定的稚子,也不肯睜眼看一看,看一看燕王殿下胸中的丘壑嗎?”
這番大逆不道之言可把謝道祁嚇得夠嗆,他往前一撲,雙手抓住牢門嗬斥道:“住嘴!誰給你的膽子說這些胡話的!快些住嘴!”
不待謝停雲再說,近處忽地響起一個男聲。
“時辰不早,謝翰林也該回去了。”抬眼望去,進來的正是本等在詔獄外的巽犬。
見著那一身鶴豸服出現,謝道祁臉色刷得一白,麵皮微不可查的抽搐了一下,他心下惴惴,不知剛剛的話被聽去了多少
巽犬倒是沒管牢裏關著的老頭兒,他隻看向謝停雲,道:“詔獄不似尋常地方,謝翰林既已見過了,也是時候回家去了。”
若不是奉殿下之命,他一個巽衛指揮使,怎麼會來做獄卒的活兒,平白浪費了一下午的光陰不說,還給他等餓了。
謝停雲隻得低聲應下。
另一邊,謝道祁原以為小兒子會與他道別,不曾想聽來一句——
“父親當初不是這般教孩兒的。”
這話來的莫名,謝道祁目露困惑,不知謝停雲所言何意。
謝停雲垂下頭去,同時口中輕輕吐出幾個字,卻壓得謝道祁喘不過氣來——
“負國之罪,莫如蔽賢,父親教給孩兒的,您卻自己忘了。”說罷,頭也不回的往外走去。
謝道祁聽完這話神色惶惶,似遭重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