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夜,晚風還作,濟川城上空高懸的半輪弦月被薄雲遮過,給寂寂的邊城又添一抹濃鬱的墨色。
城北郡主府高聳厚實的院牆上,兩聲輕巧的蹬地響動後,掛上了一個嬌巧靈動的身影。
身著夜行衣的裴思雲黑巾抹麵,正繃緊了身子掛在郡主府的後院牆頭,探頭探腦地往裏頭看。
濟川城乃大祐北疆門戶,通濟邊國山川環繞,向來治民嚴謹,裴思雲自不會傻到來做這梁上君子,更何況來的還是大祐濟川軍前任首領平寧郡主的宅子。
院內傳來一陣沉穩緩慢的腳步聲,簷角處的燈籠映出兩個一瘸一拐的長長身影,郡主府內的護院多是從戰場上退下來的傷殘士兵,平寧郡主體恤下屬招雇進來照拂,個個有獵手一般的敏銳。
裴思雲今日欲翻牆而進,自是要避人耳目,對上這般敏銳的護院,隻好老老實實掛在牆頭下靜待時機,等到兩隻胳膊都酸麻地快要脫力,才尋著機會輕手輕腳翻牆落進院內,像隻貓兒似的沒發出半點多餘的聲響,身子一彎避開燈籠內昏黃的燭光,徑直朝後院庫房而去。
上輩子在郡主府當差雖不過十日,可這路她還是認得的,裴思雲沒有半點耽擱,連預料中準備劈鎖的工具都未用上,便順利地摸進了存滿古玩珍寶的庫房。
今日她不貪珠寶不掠金銀,要找的,不過是一張字據。
上輩子她兄長癱瘓重病在床,救命的銀子公中又舍不得出,恰逢郡主府高價招工,盡管人人都知郡主府二公子是濟川城裏頭數一數二不好伺候的紈絝主子,氣運也邪門得緊,一連死了三個貼身侍衛,她一個女兒家,衝著那筆豐厚的報酬救命,也硬著頭皮揭了郡主府的告示,成了郡主嫡子喬鶴淵的貼身護衛。
不知是那小公子的命數當真厲害,還是人命抵不過天定,上輩子的裴思雲,當差不過幾日,就在某一日同喬鶴淵出門的時候失足淹死在了映月河中,化作一縷幽魂掛在自家院前的棗花樹上,聽盡了身後悲涼人間事。
那時候她一朝殞命,當護衛未結的報酬連帶著郡主府的撫恤送到家裏,母親和嫂嫂沒沾到半分,全都被大房二房的長輩強占充了公中,祖父偏心視而不見,幾乎是縱著那兩房強占侵吞。父親早亡兄長臥床,裴思雲去世後,她母親神思恍惚哭瞎了眼睛,嫂嫂為了補貼家用做活熬壞了身子,屋裏侍候的小丫頭見這房不成氣候又敷衍疏忽,楞生生把她哥哥拖到滿身褥瘡膿爛而死!
上一世一家人沒她護著,被人欺淩至此,死的死病的病,老天爺既讓她重活一遭,她便要好好惜著這條命,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上一世往後種種皆因她的意外身亡而起,所以重活一回往前算起來,這郡主府的差事她鐵了心,是無論如何再不能去的!
老天爺偏偏同裴思雲開了一個玩笑,她重生醒來之時,已是同郡主府簽立了字據的當日,等她見過失而複得尚且安康的母親和嫂嫂後,一拍腦門就做出了要毀約的決定。
可這字據約束雙方,她中途反悔是要賠錢的,她既賠不起,便隻好出此下策,等毀了字據死無對證,脫身也容易些。
裴思雲進屋,輕輕關上門,靜息片刻確認屋外沒有異常的動靜,借著窗格透進來的微弱光亮摸索前進,終於在角落尋到了專放字據賬本的架子。字據賬本光看外形容易,可要從中翻出她簽字畫押的那張,光靠模糊的月色可不行了。裴思雲從懷中取出提前準備好的竹火筒,抱著一堆紙張縮到遠離窗戶的角落,背身擋住火光準備查閱。
“噗。”
小小的火苗應聲跳躍,微弱的火光落到草黃色的紙張上。
一張,兩張……
裴思雲翻過兩頁字據,就瞧見了自己的名字,正準備抽出來細看時,忽的頓住了手上的動作。
昏黃火光下的字跡沒錯,連手印的位置都能跟模糊的記憶對上,可這字據的內容是怎麼回事?!
“赤繩係定,白首永偕,締結良緣,訂成佳偶……”
這哪裏是什麼聘請護衛的字據,分明就是兩姓結好的婚書!定的還是她裴思雲和那紈絝公子喬鶴淵的婚!
不對!
一定是哪裏出了差錯!
她與郡主府簽的明明是聘當護衛的字據!怎的會變成這莫名的婚書!
這意外讓裴思雲措手不及,她不可置信地又往翻下了幾張,連篇的字據慌亂翻過,她還沒尋到半分有關她的名字的字跡,卻忽然聽得身後有極細微的呼吸聲!
有人!
她這才後知後覺,怪不得方才進屋之時門上連個鎖都沒掛,原是這庫房早有人光顧了!
也怪她從混沌中醒來又急於成事,從前爹爹教的那些探聽視察的本事大半都拋到了腦後,在這兒落了下乘!
裴思雲腦子飛快思索,如今是她夜闖郡主府庫房,即便有天大的正經緣由,這會子說起來,連傻子都不會信,反正她蒙著麵,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將人打暈了逃出去,先脫身要緊!
思索的片刻功夫,她手上動作未停,裝的就是一個天衣無縫的毫無察覺,但身子已經在夜行衣的掩護下暗暗繃緊了脊背蓄勢待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