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終於刮風,堆起了烏雲,有香燭的人家都燒起高香,沒有香燭的人家,都向天上叩頭作揖。烏雲不久散去。人們不甘心,仍叩頭燒香不止。半夜開始,竟真的淅淅瀝瀝下起雨來了!逐漸幹透的溝裏有了流水,龜裂的田裏也看得見雲彩了。人們個個笑逐顏開,杜芊也笑得那麼開懷,可一旦和謝伯、謝娘的目光接觸,她就笑不走來了。實際她心裏也有些苦澀的呀!
大路上人來人往,逃荒的紛紛回家,跟趕完集回家一樣。他們原來在城市流浪的,盤踞在大戶人家的,吃睡都在施粥棚邊的,半死不活倒在路邊的。現在連那些半死不活的人都柱著杖、勾著腰、一步挨一步往家裏趕了。
雨時驟時歇、淅淅瀝瀝下了一周。大路上已斷了行人,人都在田地裏彎著腰,趴著、跪著挖呀掏呀種呀整理田埂田溝呢!早上,菜稀飯、窩窩頭擺上飯桌了,杜芊出來,走向合攏經書的謝伯,跪在他腳前。謝伯頭向後仰,喘息幾下,方坐正了說:“芊芊,你起來!你的心事我明白。我本想叫你哥哥把你送回去的,你自己沒有說,我才沒有開腔。”謝娘、向媽都在後麵過道站著,屏著呼吸聽。杜芊跪著,已落了一地的淚珠。謝娘出來對丈夫說:“你呀,你真是昏了,要送她走,也叫向媽送,叫你兒子送!”向媽看謝娘一眼說:“要得,我送。”謝秀才說:“謝天如何又不能送?”“你不怕……變成他荷包的錢哪?”謝秀才手拍著椅子扶手:“蠢話!蠢話!我看兒子再糊塗,他對這個妹妹,是清醒的嘛!”
大家勉強吃完了飯。向媽、杜芊洗碗收拾灶頭。謝秀才夫婦並坐在廳堂烏木靠背椅上,他們商議家中的大事時方如此,此時都不說話。杜芊過來跪下,謝伯扶著說:“女兒,你有話盡管站著說,跪下做啥!”杜芊已哭得一臉的淚,因為連親爹娘也沒有叫過她‘女兒’(口語“女兒”為“女”的兒化音),就叫‘芊芊’,謝伯也是頭回,沒想就叫出來了。她一邊抹著淚水,說道:“伯伯,娘娘,你們……買我的錢,到了家,就叫我爹,如數還給娘娘。我爹一時拿不出錢,也要給你們欠條。”謝伯道:“呀,還什麼錢!”看一眼謝娘,“花這錢,是她自找!你哥哥虎子,他並沒有接收。還錢的事,從何說起?”向媽向杜芊道:“芊芊,謝伯是念佛的,你不要說這些了。”又看著謝娘道:“當著說清楚了,你們既說了不要錢,我到時也不會接他家的錢。”謝娘閉目點一下頭。杜芊便又說:“娘娘把我帶進這個家的時候,我都是個半死不活的人了,你們給我吃給我穿,養得我精精神神的,是我的再生父母。你們隻要不嫌棄,我當你們的幹女兒,過年過節,我還會回來看你們!”謝娘“汪”一聲就大哭起來了,杜芊膝蓋挪幾步,被謝娘拖向懷裏,謝娘哭得椅子桌子都在抖。
謝天得知,跑來送行。懷裏摸出一把銅板,遞給杜芊。杜芊不肯要,他便塞給向媽,叫向媽打在杜芊包裹裏。謝娘、向媽互相看一眼,表情都像看見天眼打開了。他又依依不舍道:“妹妹,你答應我的五件青布褂,五雙青布鞋,青布褂做好了,巴適得很。我那四個兄弟,兩個穿起就舍不得脫下。兩個舍不得穿,要等吃席才穿。還有五雙青布鞋……”杜芊立即不好意思起來,對向媽道:“我在路上做,做好了你給哥哥帶回來。”向媽問:“你路上怎麼做?”“晚上……要住店子吧……”她想起和哥哥來時是睡的路邊。謝娘說:“住兩晚店子,你做得好五雙青布鞋?還要現納鞋底。”“我拚著不睡,也要把答應哥哥的鞋做好!”向媽向謝天道:“她不睡白天咋走路?未必要我背她?”謝天說:“這樣吧,妹妹,下個月,我到你家來取。”杜芊遲疑看著謝娘。謝娘說:“呸!你不準到寧安去,你除非改邪歸正了。我曉得你跨了她家的門檻,今年我一鬥穀子都不會給你!”謝天說:“娘,你把我氣著了,今年收租我外麵去耍,不管你們!”手掌一拍腦門,說:“有辦法了!妹妹你先收拾,我過一小會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