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孤單的身影逕自朝著遠方的光源走去。他的腳步聲低得幾不可聞,彷佛全讓四周的黑暗給吞沒了。貝傳看著那些似乎由無窮無盡的卷軸和書籍所構成的*阿斯特紐斯編年史*——也就是克萊恩全史——難得地容忍自己的想像力奔馳起來。

"看著這些書的同時,就好像被吸進了時間的洪流中一樣,"他望著這些靜默不動、沉寂的書架,歎了一口氣。有那麼短短的片刻,他真希望自己會被吸到別的地方,可以躲開眼前的困難任務。

"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知識都在這些書裏麵,"他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語。"然而從來沒有任何事或是任何理由,讓我覺得打擾這些書的作者是理所當然的。"貝傳鼓起僅存的勇氣,在一扇門外停了下來。穿著在他身上的曆史學者所專屬的袍子也平複下來,變得整齊而無縐褶。但是他的一顆心卻拒絕向袍子學習,在體內不住的亂跳。貝傳摸摸自己的頭頂——這是一個年輕時代所留下來的習慣,在緊張的時候就會複發。隻不過那個時候他還沒有選擇這個要剃掉頂上頭發的職業。

我到底在煩惱些什麼?他自怨自艾的想——當然不隻去見館長這件事,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自從……自從……他打了個寒顫。沒錯,自從上次戰爭那個年輕的法師幾乎死在門口之後。

戰爭……改變,這就是戰爭所帶來的後果。就如同他穿著的袍子一樣,他周遭的世界似乎終於平靜下來,但是他又能感覺到改變正在靠近,就像兩年前一樣。他真希望自己有能力阻止……貝傳歎口氣。"光站在黑暗中發呆也不能阻止什麼事,"他喃喃自語道。

無論如何,他還是覺得彷佛全身都被鬼魅所包圍,渾身上下不舒服。眼前的門底下透出白淨的亮光,照進走廊。他最後回頭望了一眼那些堆積如山的書籍,那些書籍正安詳的躺在那兒,如同安詳的沉睡在墓穴中的屍體一樣。接著,他打開了那扇門,進入了帕蘭薩斯城的阿斯特紐斯的書房。

雖然主人在房間裏,但他並沒有開口,甚至連頭都沒抬。

貝傳用小心的、經過精確計算的步伐踏在豐厚的小羊毛地毯上,來到了巨大且一塵不染的書桌前。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他沉默不語,隻是呆望著眼前的曆史學家用堅毅而穩定的手,拿著鵝毛筆在文件上不停的寫著。

"嗯,貝傳?"阿斯特紐斯並沒有停筆。

貝傳正對著阿斯特紐斯。然而,即使是倒過來看,對方的字跡讓他依舊能夠清晰的辨認。

*這一天,在日落前二十八分,貝傳進入我的書房。*"大人,塔林納斯家族的克麗珊娜求見。她說她事先和您約好……"貝傳的聲音越來越低,他可是鼓起所有的勇氣才敢說這麼多話。

阿斯特紐斯繼續書寫。

"大人,"貝傳一邊小聲的開口,一邊為了自己的大膽而顫抖著。"我——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畢竟是侍奉帕拉丁的修女,我——我們覺得沒辦法拒絕她進來。我們該——""帶她到我的房間來,"阿斯特紐斯既沒有抬頭,也沒有停筆。

貝傳的嘴張到一半就停住了,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文字依舊不停的從鵝毛筆流瀉而出。

*今天,在日落中二十八分,塔林納斯家族的克麗珊娜前來約見雷斯林·馬哲理。*"雷斯林·馬哲理!"貝傳吃了一驚,震驚和恐懼終於讓他的嘴巴能夠動彈。"莫非我們要讓他——"終於,阿斯特紐斯抬起頭來,臉上滿是不耐煩的神色。當他擱下那隻彷佛從不停止的筆之時,房間中充滿了令人難以忍受的寂靜。貝傳臉色大變。眼前的這個曆史學者有張不受時間影響、不受年紀影響的臉孔。但是看過他的人很少記得他的長相。他們隻記得那雙幽暗、專注,並不停地移動,彷佛正目睹一切的眼睛。這雙眼睛也能夠傳達出極端的不耐煩,提醒貝傳寶貴的時間依舊在流逝。正當這兩個人說話的時候,分分秒秒的曆史就這樣流逝,沒有被記錄下來。

"大人,原諒我!"貝傳必恭必敬地鞠躬,匆匆忙忙的倒退出了書房,靜靜的關上了門。一走出房間,他立刻拿手帕擦拭滿是汗水的光頭,急忙地向著帕蘭薩斯城大圖書館的大理石走道快步走去。

阿斯特紐斯在通往他房間的走廊上停了下來,眼神停留在房間中的那個女人身上。

這位曆史學者的房間位在大圖書館的西廂;如同其他的館員一樣,這個房間裏麵四壁的架上都放滿了各種各樣的書籍和卷軸,讓中間那小小的起居空間飄著一絲絲的黴味,聞起來就像是一座已經封閉了幾世紀的陵寢一樣。房間中陳列的家具很少,若有也都是非常樸實的。一張坐起來不甚舒服,看上去雕工粗獷且質地堅硬的木製椅子。靠著窗邊的是一個矮幾,上麵沒有任何的裝飾品,黑色光滑的表麵上隻反射著即將西沉太陽的光線。房間中的每樣東西都是這麼的井然有序。在這麼偏北之處,日落之後的晚春還是很涼的。因此,晚上還是必須生火取暖。但是,甚至就連放置在最北邊火爐旁的柴火,都讓人難以置信地排得行列整齊。整齊的程度讓人不禁聯想起火葬堆。

整間房間散發出單純、井井有條和冷漠的感覺。但是與房中那位雙手交疊在膝上,靜靜的等待著的美麗女子相比,這冷漠與井井有條看起來不過是為了與她相應和而存在的。

塔林納斯家的克麗珊娜耐心地等待著。她並沒有亂動、歎氣,或是瞪著牆角的水力計時器。她也沒有看書——阿斯特紐斯很確定貝傳會遞給她一本書,讓她消磨時間。她也沒有在房間中踱步,也沒有打量那些放在書櫃中陰暗角落的幾個裝飾品。她直挺挺地坐在那張不舒服的木質椅子上,清澈、明亮的雙眼定定的看著夕陽落在山脈上的餘暉,彷佛她是第一次——亦或是最後一次目睹克萊恩的日落。

她如此專注的看著夕照,以致於阿斯特紐斯走進房間時並沒有引起她注意。他很感興趣的打量著她。這對於這位曆史學者來說並非少見——對他來說,他的職責正是用銳利、深不可測的眼光觀察克萊恩上的一切生物。不尋常的是,有那麼短短的片刻,這位曆史學者的臉上出現了同情和深沉的哀傷。

阿斯特紐斯記錄曆史。從天地初開他就開始這項工作,看著世界從他的眼前流逝,並且將他們寫在書冊中。他無法預知未來,那是神的領域。但是他可以感知一切變化的征兆,同樣的征兆也困擾著貝傳。他站在那邊,耳中傳來計時器水滴滴落的聲音。即使他用手接住那些水滴,時間依舊會繼續的流逝。

阿斯特紐斯歎口氣,轉過頭來麵對這位他曾經聞名,卻從未得見的女子。

她擁有一頭黑色而亮麗的秀發,漆黑有如夜晚平靜無波的深海。她將中分的頭發都梳到後腦,用平凡、毫無裝飾的木質梳子將它固定起來。這一絲不苟的發型對她蒼白且細致的麵容非但沒有絲毫妨礙,反而更加強調她肌膚的白皙。她的皮膚白皙的毫無一絲血色,灰色的眼睛和她的臉龐相對,看起來似乎太大了些。連她的嘴唇看起來都沒有任何顏色。

幾年以前,當她還是少女的時候,仆人們會幫她將烏黑且亮麗的秀發梳理成最流行的款式,並且在上麵插上金或銀製的發飾,並用珠寶的光輝來點綴這深沉的黑色。她們會用搗碎的梅子作為染料來染紅她的雙頰,再讓她穿上最華麗的粉紅色或是水藍色的禮服。她那極其閃耀的美貌曾經讓人不敢正麵逼視,當然,追求者也曾經不可計數。

現在,身為一名帕拉丁的牧師,她穿著白色的連身長裙,雖然看來樸實,但卻是用上好的質料做的。除了環繞她細腰的金質腰帶外,衣服上沒有任何的裝飾。她唯一的飾物是屬於帕拉丁的白金龍的護身符。她戴著純白的兜帽,讓她如同大理石一般質樸的外表更為平靜、冷淡。

她或許真的是大理石做的,阿斯特紐斯想,隻不過大理石還會被太陽所溫暖,她卻不會。

"您好,帕拉丁的神眷之女,"阿斯特紐斯走進來,將身後的門關上。

"您好,阿斯特紐斯,"塔林納斯家的克麗珊娜起身招呼。

當她跨越這個小房間向他走來時,阿斯特紐斯對如此秀氣的外表下竟然藏著豪邁的步伐感到有些驚訝。這和她細致的外表並不相稱。她握手的力道也十分堅定,與帕蘭薩斯城中那些隻習於無力的伸出指尖的仕女們來說並不尋常。

"我實在很感激您肯為了這次會麵犧牲寶貴的時間,充當中立的第三者,"克麗珊娜冷冷的說。"我了解讓您犧牲研究的時間是多麼無禮的要求。""隻要這不是浪費時間,我就不介意,"阿斯特紐斯握著她的手,仔細的打量著她。"但是我必須承認,我並不喜歡這樣。""為什麼?"克麗珊娜露出真正困惑的表情,看著眼前這張不受歲月影響的臉。然後她突然之間露出了微笑,彷佛明白了什麼。這個微笑就像照在雪地上的月光一樣,並沒有為她的臉孔帶來任何的生氣。

"你不相信他會來,對吧?"克麗珊娜不經意的說著。

阿斯特紐斯發出不屑的聲音,鬆開她的手,彷佛已對眼前這位女子徹底失去興趣。他轉過身,走到窗前俯瞰著帕蘭薩斯城眾多閃耀、迷人的建築物,這其中隻有一個例外。有座建築即使在日正當中的時候也不會被陽光照射到。

阿斯特紐斯的目光正是定在那棟建築上。這座黑色的高塔插進美麗、光耀城市的正中心,黑色的主塔扭曲變形,而在夕陽下閃耀著血紅色澤的副塔,最近才被魔法的力量所修複,它看起來像是一支腐爛的骷髏手,從地底的墓穴中掙紮著爬出來。

"兩年前,他進入了大法師之塔,"阿斯特紐斯冷靜、毫無感情的對和他一起站在窗邊的克麗珊娜述說著。"他在最深沉的黑夜中走進了那座塔,夜空中唯一的月亮是那個不會發出光亮的天體。他穿過了那一片受到詛咒的修肯樹林。那是一片沒有任何凡人敢擅自靠近的橡樹林,即使是那些自命膽大包天的坎德人也不例外。他一路走到了大門前,上麵依舊掛著那具屍體。那是大法師之塔的守門人,那是一位自高塔中一躍而下,並將自己穿刺在門上,以自己的血和生命對這座塔施下詛咒的邪惡法師。但是當他抵達的時候,守門人在他麵前行禮,大門為他而開,在他進入後又重新關上。在過去的兩年中,這兩扇門並沒有再度打開。而他也從未離開過,如果有任何的人曾經進入,也沒人目睹。你竟然期待他出現在……這裏?""掌握了過去和現世的強者。"克麗珊娜聳聳肩。"就如同預言所說的一樣,他來了。"阿斯特紐斯有些驚訝的看著她。

"你知道他的故事?""當然,"牧師冷冷的回答,瞥了他一眼,隨即又轉回頭繼續注視那已經被夜色慢慢的包圍的高塔。"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非常了解雷斯林·馬哲理。我非常的了解他。我確定——他今天一定會赴約。"克麗珊娜微微的揚起下巴,目不轉睛的看著那座恐怖的高塔,毫無血色的嘴唇微微抽動,雙手交疊在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