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的火從南門蔓延至中梁,夜風裹著熱浪呼嘯,濃煙遍布,熏得孟藻淚光泛泛。
萱草紋銀鎏金發簪流淌著黯淡金光,攥在手中冰冰涼涼,像冬日裏屋簷上垂下的冰錐。
要兒左手反握著劍,一步步走向即將分崩離析的殿門。
“要兒!”
孟藻喝住要兒。
要兒的身影被漸濃的煙霧纏繞,看不清她的臉龐。
“這枚簪子……”
“孟娘子,你我都須明白,世間歡愉終有盡時,彼時盡歡,莫憂來日。”
“這簪子是我的。”
“……”
“你什麼時候偷走的?”
“可孟娘子你也不戴呀……”
“床你占我的,浴堂你用我的,現在連簪子你也偷我的……”
“要兒這不是還你了嘛……”
“我要拿簪子紮死你……”
房梁被火燒斷成兩截,重重地落在偏殿中央,一聲低沉轟鳴,無數碎屑煙霧彌漫周遭。
千瘡百孔的殿門重重倒下,紅袍兵士魚貫而入。
殿內煙塵彌漫,火燒木頭的劈啪聲在空蕩的殿內激起回響,讓許多人回想起兒時溫暖的灶火。
木柴在爐灶中劈啪作響,飯菜在灶上冒著騰騰熱氣,在一旁等飯吃的饞小孩,被熱氣熏得睜不開眼。
一切恰如此時此刻,隻是變了年月,當年的孩提已長成七尺男兒,早早步入宮闈,提起兵仗,踏上了沒有歸途的行路。
數十隻馬靴踩在光滑的地麵,大殿內回蕩著參差不齊的刷刷聲。
“汝等為何刺君?”
一個突兀的女聲蓋住了其他聲響。
眾兵士順著聲響望去,隻見偏殿東側的龍椅上,孟藻正襟危坐。
紅袍兵士端起長槊,一步步走向孟藻。
“世上蒼生,皆會隨聖火降世,墜入火途,最終消弭。凡夫俗子所能為之,不過從聖火之命。”
為首的紅袍兵士答道。
他約摸三十上下,臉麵黝黑瘦削,神態淡然,鬆弛的眼皮下雙目油亮有神,額間有道小指長的刀疤。
孟藻又問:“何為聖火?”
“三界初誕前,聖火便在,六道未罔替,聖火已燃。海外宇內,天地寰宇,皆是聖火所化。”
“今夜是你們放的火?”
“聖火令我們如此。”
“那些宮女宦官的死,也是聖火之命?”
“萬物榮衰更替,俱在聖火燃起的刹那間便已注定。”
長槊鋒利的尖頭漸漸接近孟藻麵門,一陣酥麻自眉心向頭皮擴散,令她的眉峰不停抖動。
孟藻不知別人如何,她自幼在麵對尖銳之物時,眉心便酸麻地出奇,就算是閉上眼睛也無濟於事。
但此時此刻,孟藻心中積聚了滿腔怒火。
她想起爺爺孟元曾在書簡上記下的隻言片語。
慶曆七年,王則便以“彌勒降世”為名,攜全貝州的軍民兵變。
為了對抗朝廷,他將城中男丁凡年滿十二歲至七十歲都編入軍隊,並沿襲了軍隊傳統,在他們臉上刺字打金印。
最終城破之際,這些無辜之人也都受了牽連。
王則等人信仰“彌勒”,而這些紅袍者則崇信他們的聖火,為此做出何事都自詡正義,不許有一絲猶豫。
她本以為,縱火焚燒宮室,殺人無數者是為了謀權篡位,或為富貴榮華,而不是“聖火”這一荒誕不經的緣由。
普天之下,讓生靈不斷經曆災禍的,往往不是災禍本身,而是它背後的幌子。
這幌子時而是信仰,時而是禮法,時而便成了大道。
正是因為有這些幌子存在,眾生才會不斷犯下過錯,循環往複,永無休止。
就算日後自省,因此而故之人也不會複生。
孟藻揮動衣袖,將她麵前的槍尖撥開,站起身麵向那名黝黑的男子,雙眼像是濃雲掩蓋之下的猩紅圓月。
“若聖火命眾生相互攻伐廝殺,那它便是邪火。”
孟藻斬釘截鐵道。
“聖火為赤,邪火為紫,邪火在官家身上。”
“官家隻是生了怪疾,是生是死自有天命,輪不到旁人左右。”
“官家呢?”
孟藻沒有回答,那人沒了耐性,揮手示意身旁的兵士殺了孟藻。
長槊淩空而來,電光火石間,一道銀光乍現,長槊的槍尖停在孟藻胸前,隨後脫手落在地上。
眾人望去,隻見刺孟藻的兵士脖頸上裂開了一道不顯眼的血口。
那名兵士捂著脖頸倒地,腿腳撲騰著,片刻便沒了氣息。
正當兵士們愣神之際,銀光再次閃過,又一名兵士倒地。
“聚於一處!”
黝黑男子大喊,但他的聲音隨即淹沒在接連不斷的鼓聲中。
孟藻早已跑到堂鼓前,奮力敲打,隆隆鼓聲蓋過了一切聲響。
紅袍兵士亂作一團,人一個接一個地倒下。
眾人隻能看到一閃而過的銀光,但無人能看清隱匿在滾滾煙塵中,取人性命的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