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鷓鴣天·無題》
金鞍羅袖五彩旌,絳燭月陰扇影暝。酩酊蟪蛄觀朝露,雨霽麥花望桂宮。星波黯,舊香朦,殘妝怎待朱顏紅?迢迢扶桑紫泥海,絲絲丹霞雲髻盈。
屋外的小蟲鳴了一夜,天地昏暗,窗紗上透著點點藏青。
宦官和宮女們起的最早,在宮裏的各個殿閣忙碌,為皇親貴胄們準備一天的衣食用度。
他們經過瓊華閣時,腳下的木履規律地擊打在石板上,像悶聲的鼓點。
晨露凝結,掛在暗紅的梁柱上,彙成一道小流緩緩墜下。
孟藻比以往醒的更早了一些。
四月入夏,剛過小滿,汴梁卻冷得反常,四更天時,她就被凍醒在床榻。
入宮三年來,她多次向旁人抱怨宮裏寒冷,對方卻總說:待你被選上皇妃,就不必住在這小小的瓊華閣了,宮城裏那麼多大殿,住起來肯定舒服。
孟藻不那麼想,屋子越大,寒風就越大,不是會更冷嗎?
這時對方往往會說:那些個貴人妃子,哪個身邊不是圍滿了宦官女侍?有燒水的,有生爐子的,甚至還有專門暖床的哩!
聊到這,孟藻就不再說話,她不喜歡在睡覺的時候,身邊還站著一群人時刻盯著自己,以便能隨叫隨到。
徹夜未息的青煙總算散去,蘇合香在香爐裏燃盡,化作一小撮灰。
天光放亮前的須臾,孟藻不想睡,也不想動。
孟藻個頭有些高,蠶絲被剛好短一截,蓋住肩便裹不住腳,足底總是漏在外麵。
光滑冰涼的羅襪鬆垮地貼在雙足,寒涼一路向上侵襲,孟藻不願蜷起身子,反抗這股涼意,隻是方正地躺著,任由它流竄到雙膝。
吊頂上紋著豔麗繁複的花邊,昏暗中看上去像冰麵上的一圈圈裂紋。上年紀的女官告訴過她,那是山茶花紋,至於真假孟藻不能確定,她從未見過山茶花。
再過一刻鍾,她從家鄉帶來的女侍秋晴便會過來,幫她梳洗打扮,然後結伴到宮城北麵的後苑,去見太皇太後。
孟藻的祖父出身行伍,幾次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立了不大不小的功,去世前官至五品。元祐四年,她十六歲,作為世家女被太皇太後選入宮內學習女儀,以便小皇帝成年後,有現成的皇後和嬪妃。
三年過去,許多女孩兒被提前許配給各路親王,一百多人隻剩下幾十個。
家世不算顯赫,容貌平平無奇。孟藻從未幻想過皇後的位子,但若是受太皇太後賞識,位次低的妃嬪倒是能盼到,也算為孟家爭了口氣。
每每想象自己往後的人生,那些膚色慘白,目光遲滯,獨守深宮的皇太妃總會出現在眼前。
她們不知在哪個刹那,就永遠被困死在四麵的宮牆裏,由溫潤瓷白的紅粉佳人變作那般模樣。
或是夫君駕崩,或是被年歲帶走了春紅,或是在踏入朱漆碧瓦的宮闈那一刻,來日便已命定。
那自己呢?會不會像她們一樣,幽居深宮,終日伴著牆上的青色黴點,聽著宮裏宮外的種種吵鬧聲響,不覺冷熱,不知痛樂,任由世間寒來暑往,春去秋來,雨風雪電,終於在一個無人察覺的夜裏辭世,屍身散出腐臭氣息,蠅蟲四下飛散時才被宮人發覺,一生的喜悲在史書中凝練成的隻言片語,便是自己在世上留下的唯一痕跡了。
孟賢妃,洺州人,眉州防禦使、馬軍都虞候、贈太尉元之孫女也。元祐四年,妃以良家女,十六入宮,既長,遂得幸,由美人、婕妤進賢妃,生皇女二人,皆早亡。九年秋,薨。
這或許就是自己的一生。
孟藻並不喜歡這個未來,但她從不抱怨什麼,她不想像母親一樣,變作一名口是心非的怨婦。外人麵前溫雅淑賢,在家中終日都抱怨個沒完,話語間彌漫的酸臭氣把門前的石獅子都熏入了味。
但宮裏的日子確實難熬,條條框框繁雜不堪,可供取樂的玩意兒少之又少,若是一直不發泄出來,遲早要憋出癔症。
孟藻隻能向秋晴抱怨。
但這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時代,同孟家的七姑八姨一樣,秋晴的命運與孟藻的地位死死綁定,她不能允許主子喪氣,每到這時便安慰她,說當年孟府老爺為家裏每個女子都算過命,唯有孟藻的八字最好,命裏有滔天的洪福,不盡的富貴,而且長壽,所以才決定把孟藻送入宮。
孟藻一旦得寵,孟家光耀門楣的日子便要來了。
每到最後,秋晴還不忘叮囑孟藻,富貴之後不要忘了自己。
這番話不能寬慰到孟藻,但秋晴不理解這點。在丫鬟眼裏,主人的命再差也是自己無法企及的。住在錦衣玉食的宮裏,不必在田間勞作,也不用踏紡車,生養子女,終日都有下人伺候著,有什麼可不高興的呢?
榮華富貴,孟藻不排斥,但長壽她不想要,在某個瞬間,她已做好決定,這一世隻活到十九,眼下便是她在人世的最後一年。
她想要快點兒投胎,然後再過上十六歲以前的日子。
如若沒遂意,便再投胎。
這回叩門聲比以往都要輕,響了半晌孟藻才回過神來。
每當這個聲音響起,便意味著自己在人世上又要多度過一日。
“進來吧。”
孟藻有氣無力地應到。
“孟娘子……”
孟娘子?
為了顯得親切,秋晴一直叫她姐姐,冷不丁聽到孟娘子這個稱呼,讓她打了個激靈。
唯有正式場合,旁人才會這麼稱呼自己。那種場合下,她總得提起氣,模仿母親在外的模樣,絞盡腦汁地想著文雅得體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