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曉漁獨自走著，聽著鞋跟敲擊路麵的聲音，有點恍惚，
剛剛她參加了一個接風宴，在接風宴上看到了莫誠，當然還有莫誠的女朋友曲韻。曲韻似乎生怕自己的男朋友被別人搶走，一直在飯桌中貼在莫誠身邊，寸步不離。
這也難怪，莫誠的確在大學的時候就很受女孩子的歡迎，當然這些女孩中還有當年的楚曉漁。
不過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
現在的她知道，她和他其實並不可能。
以前的那些瑣碎的片段，像是一根長長地線，不斷地在腦子裏扯來扯去。
忽然，她覺得眼前被白光一刺，看見拐彎處一輛車正朝著她呼嘯而來，她這才猛地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開始過馬路了，而現在的自己正站在馬路中央。
來不及反應，她本能地站在那，眼睜睜地看著那車離自己越來越近，下意識地抬手掩住了自己的眼睛。
一聲尖利的急刹車聲，那輛白色跑車在距離她隻有兩三公分的時候硬生生地煞住，隨即車門便被打開，有人跨下來走到她麵前，劈頭蓋臉地罵：“你怎麼回事，過馬路不看車的嗎？這是想訛人還是尋死？”
她被吼得一呆，隨即醒過神來，看見自己腳下的斑馬線，頓時也惱了，就算她有錯，她好歹也走在人行橫道上，他這機動車主還有理了？
而且……她的鼻尖動了動，聞到一股淡淡的酒味。這人還醉駕是吧？難怪跑到鬧市區來飆車！
想起新聞上那些醉酒飆車的富二代，再看看眼前這輛一看就價值不菲的跑車，還有來勢洶洶的車主，她心裏原本的那點愧疚散了，聲音也冷了下來：“是你自己想玩命吧，那也別拉著別人作陪，想飆車直接上沿江大道上飆去，一個不高興了還能直接往江裏開……”
“你怎麼說話的？”對方怒極，頎長的身形壓了下來，和她幾乎鼻尖對鼻尖，帶著酒味的呼吸直吹到她臉上。
她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路燈昏黃的光正好從這一步的間隙裏，斜灑在他臉上，這是一張年輕而俊朗的臉，可那雙冒著火的黑眸，卻讓原本好看的輪廓，顯得桀驁不馴，囂張逼人。
白瞎了張好皮相。楚曉漁在心裏暗罵，眼角餘光瞟見不遠處有交警正往這邊走來，頓時幸災樂禍地抿嘴。
飆車，酒駕，還恐嚇受害者，小子，這下夠你多喝兩壺的。
果然，警察剛過來就聞到了酒味，一測果然酒精超標，再加上楚曉漁在旁邊可憐委屈的控訴，他隻能交了駕照去交警大隊喝茶。
臨走時他狠狠瞪了楚曉漁一眼，她翹了翹嘴角，飄然而去。
經過了這一番折騰，積壓了一晚上的傷感也被衝淡了很多，回到家衝了個澡，她上了搜房網發布招租廣告。
其實她很不喜歡房子裏住進陌生人，可她沒辦法，脫產讀研這幾年，那點本來就少的積蓄已經用得所剩不多，現在雖說托著導師的關係進了市疾控，但試用期半年，工資就一千出頭，在這個吃穿住行樣樣消費都高的城市，也隻好靠租房來賺點補貼。
歎了口氣，她走到陽台上去乘涼，今天剛下過雨，那盆茉莉開了，淡淡的花香若有似無，又勾起了她心底的某些回憶，她怔神了片刻，自嘲地笑了笑，把那些情緒壓下去，回屋關燈睡覺。
接下來的幾天，也有人打來電話問房子，可都隻是問問，說兩句就沒了下文。一直到了周五下班的時候，她終於接到個電話，說要上門看房。
把手頭的事歸攏了一下，她趕緊回家等著，而她前腳剛到，看房的人後腳就來了。
開了門，楚曉漁正笑著想說你好，可跟來人一打照麵，笑容就僵在了臉上。
對方看清了她的長相，也同樣是一愣，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是你？”
既然都認出來了，楚曉漁也懶得多客氣，半倚著牆堵住門：“這麼快就從局子裏放出來了？”
“托你的福。”對方冷哼一聲。
“你來這幹什麼？”一個開跑車的公子哥，到他們這地方來租房，這是微服私訪，體察民情呢？
他很明顯噎了一下，有掉頭就走的趨勢，可視線掃過楚曉漁背後的房間布置，又猶豫了，半晌，還是問了句：“一個月一千？”
還真是來租房的？楚曉漁疑惑地眯起眼睛打量他：“光你那車的價錢，買這房子都綽綽有餘了吧？”
“那車是我借的成麼？”他不耐煩了：“你到底租不租？”
楚曉漁撇嘴，原來是借的，富二代飆車已經夠可恥了，冒充富二代飆車更可恥。
不過在商言商，就事論事。這房子已經空了一個多月了，而且如今這片小區眼看著快拆遷，一般人都不願意租，怕住不安穩，如今好不容易有個上門的，都算是好運氣。
再說這幾年，形形**的房客她也見多了，剛搬走的那個女孩子，看著挺清純的，卻隔三岔五地帶不同的男人回來過夜，別人的隱私她當房東的也管不著，隻要租金按時交就不錯了。
左右一思量，她側身讓他進門，指著空出來的主臥：“那間，十個平方，網線空調都齊全，租金三個月一付，另交一個月的錢當押金，水電費分攤。”
她言簡意賅，他也不囉嗦：“行。”
雙方很快敲定，辛銳，楚曉漁，兩個名字並排簽在合同上。
當晚，辛銳拎包入住，同居生活正式開始。
而楚曉漁剛進單位，成天跑腿打雜，看著事沒做多少，可每天都累得夠嗆，所以也沒心思多跟辛銳較勁，兩人反正早上各自走人，晚上各自回房，相互很少打照麵，倒也相安無事。
可這天下班早，天氣太熱，楚曉漁懶得去擠那悶罐似的公汽，慢慢走著回家。剛到巷口，就遠遠看見辛銳和一個女孩子正麵對麵站在那裏，像是在爭執。
一時之間，楚曉漁有點猶豫該不該走過去。就在這時，辛銳瞥見了她，轉頭望著她一笑：“你回來了？”
他的語氣溫柔親昵得反常，楚曉漁覺得奇怪，勉強回了個笑，緩緩走近他們，而就在離辛銳半步的時候，他竟忽然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一懵，本能地想要甩開，可他卻握得死緊，而她發現在這樣酷熱的夏天，他此刻的掌心，竟是一片冰涼，落在她手背上的指尖，在微微輕顫。
她怔然片刻，終於還是放棄了掙紮，任他牽著走向那個女孩。
“葉彤，這是曉漁，我們現在就住在後麵的小區裏。”他的話音未落，對麵的人已是臉色蒼白，淚奪眶而出。
楚曉漁無措地別開了視線，而下一刻，辛銳淡笑著說再見，隨即帶著她轉身。
她聽見葉彤那一瞬間哭出聲來，不忍地想回頭，可眼角的餘光卻瞥見他的眉宇間，分明隱忍著痛楚。她最終在心裏歎息一聲，隨著他的腳步離開。
兩個人就這樣一路沉默，在轉過拐角的那一刻，他的手鬆開，低低地說了聲“謝謝”，便率先疾步上樓。
楚曉漁看著他的背影出神，想起了當年的那個晚上，她看見莫誠和曲韻在學校的茉莉花田裏擁抱時的倉皇逃離。
那時她的背影，應該也是這樣落寞吧？她淡淡地苦笑。
上樓回到家，她開始做飯，想了想，往電飯鍋裏多加了一碗米。
飯菜上桌，她去敲他的房門：“你還沒吃飯吧，出來一起吃吧。”
過了片刻，門才打開，他的神色像是有些疲倦，眼中卻有絲暖意。
又說了一次“謝謝“，他才坐到桌邊吃飯。
她也不多話，兩個人依舊沉默，安靜中卻有種奇怪的和諧。
剛吃完飯打算洗碗，敲門聲響起，楚曉漁過去開門，是樓上的王大媽。
一反平時的笑容滿麵，王大媽顯得極為氣憤，拉緊她的手：“曉漁，開發商馬上要拆到我們這棟樓了。”
楚曉漁有些茫然，這麼快嗎？哪怕她早有心理準備，卻還是覺得接受不了。
“大家商量好了，明天下午去遊行，到時候你也參加。我們當初買房子的時候，上麵寫的是五十年，現在才二十年，他們憑的哪條王法拆遷？一定要去討個公道！”
王大媽的憤怒，她感同身受，卻又覺得無力，這世間的公道，向來隻對少數人而言，不是普通人想討就討得到的。但她還是答應下來：“好，大媽，我一定去。”
無論如何，總要做點什麼，才算對得起這個自己住了二十年的家。
王大媽走了，她走進廚房，默默地洗碗，過了半晌，有腳步聲停在她身後。
“這房子……要拆了嗎？”辛銳輕問。
“可能是吧，如果真拆了，我會把多的房租都退給你。”她笑了笑，低垂的睫毛，在白皙的臉上投下扇形的陰影，顯得憂鬱而柔弱。
辛銳的心，不知怎麼驟然顫了一下，有些慌亂地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整個空間裏，隻有水流的聲音，細細長長，仿佛帶著悵惘。
辛銳倚在門邊，過了許久遲疑地開口：“為什麼你會一個人住在這種老房子裏？”
“我爸媽在我上中學的時候就離婚了，然後又各自結婚了，所以都搬走了，而我到現在也嫁不出去，所以隻好一個人住在這裏。”楚曉漁說的時候，神色平靜，仿佛沒有傷痛。
可這一刻的她，看起來那樣孤獨。
辛銳一時之間再不知道說什麼好，正好這時他放在客廳的手機響了，他出去接電話，轉身之前，又深望了一眼她的背影……
第二天下午，楚曉漁跟單位請假，趕回小區的時候，其他人已經準備出發，王大媽拉了她走在隊伍的最前麵。
而才到半路，拆遷方就已得知消息，先是派出了個經理模樣的人過來勸說，可雙方的矛盾早已激化，又豈是三言兩語能勸得住的，眼看著遊行的人硬生生地往前走，那經理不再勸，陰沉著臉走到邊上去打電話。
不多時，巷口忽然出現了幾個流裏流氣，手裏拎著棍棒的人。
楚曉漁心裏知道來者不善，有點發慌，果不其然，那群人一過來，就開始推搡，而如今這小區裏住的大多是些年過半百的老人，又怎麼抵得過這些地痞。
眼看著有人已經摔倒，王大媽氣得直掉眼淚，大喊打倒黑心開發商，這一下頓時招來了禍患，有人氣勢洶洶地衝了過來。
楚曉漁眼看著他舉起的手，直覺地挺身擋在了王大媽的前麵，腦中一片空白，聽天由命地閉上了眼睛……
可那記重擊卻並未如期而至，反而是前麵的人一聲慘叫，她吃驚地睜開眼睛看過去，眼神一震——居然是辛銳。
“你沒事吧？”他握住她的胳膊一帶，怔神中的她腳下沒站穩，竟就這樣撲進了他懷裏，臉貼上他胸膛的瞬間，那種溫暖突然讓她鼻尖發酸。
而這時，先前那人也醒過了神，吃了虧的他自然不肯善罷甘休，操起家夥就往這邊砸來。
“還沒完了！”辛銳一聲低吼，將楚曉漁護在背後，飛起一腳踹了過去，他打架的身手，又狠又利落，對方根本招架不住。
拆遷方原本隻是想嚇唬一下遊行的人，眼看著事情越鬧越大，又正對著路口，怕不好收場，隻得匆忙帶著那幫人撤了。
王大媽連聲感謝辛銳，他隻笑著說沒事，幫忙扶起扭傷了腳的陳伯伯往回走，楚曉漁一路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等到了家，辛銳拿鑰匙開門的那一刻，楚曉漁忽然發現他手腕內側有一大塊擦破了的皮肉，不由得驚叫一聲：“你受傷了。”
“就破了點皮而已。”辛銳無所謂地聳肩。
楚曉漁咬了咬唇，沒再說話，進了門就直接進了房間，拿了碘酒和棉簽出來，走到辛銳麵前。
他愣了愣，還是抬起了手，嘀咕了一聲：“真沒事。”
“這麼熱的天，容易發炎。”她一點點為他清理傷口，動作細致而輕柔，兩個人靠得那麼近，辛銳垂下眼，甚至可以看見她皮膚上細細的絨毛。
這個女孩子……很奇怪。初見時隻覺得她又狡猾又刁蠻，若不是找房子找得無奈，他真不願意和她同住，可相處的時間久了，卻又發現她似乎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樣，尤其是昨天，他為了讓葉彤死心，去拉她的手的那一刻，其實已經做好了她翻臉的心理準備，可她卻沒有，竟善解人意地配合他演戲，回來甚至為他做飯。再後來，他看到了她脆弱的那一刻，所以今天猶豫再三，終於還是提前回來，擔心她出事。
而她果然就出了事，當他看見她擋在別人身前，一臉害怕卻又視死如歸地等待棍棒落下來的一刻，心裏有種說不出的複雜滋味，既怪她太傻，卻又覺得……她傻得讓人憐惜。
“好了。”她的聲音讓他回過神來，而她也在此時站起身來回房放東西，走到門邊時又回過頭來，望著他一笑：“今天謝謝你。”
她的笑容溫暖而帶著絲俏皮，讓人覺得親近，他彎了彎嘴角：“客氣的話就別說了，給我做頓飯比較實際。”
她不置可否地撇撇嘴，再出來時卻已換好衣服，進了廚房去忙活。
他聽著鍋碗瓢盆叮咚作響，心中安然。
這裏現在，還真有點家的感覺……
從那天起，兩人的關係變得融洽，在一起吃飯也漸漸成為習慣，偶爾楚曉漁加班回來太晚，辛銳怕巷子裏不安全，還會去路口接她。有一次無意中被王大媽在陽台上看見，她過後悄悄找楚曉漁問他們是不是在談戀愛，楚曉漁聽了隻是笑著說不可能。
她今年已經二十九，而辛銳才二十四，不說別的，單是這五歲的年齡差，就是道天然的鴻溝，他們之間哪有發展感情的可能？
不過這樣清清爽爽地相處反而更好，她早已膩煩了把戀愛當戰鬥任務，結婚當終極目標的生活狀態。
書上說，要在對的時間，遇上對的人，才能成就一段錦繡良緣。可畢竟這不是每個人都能遇上的幸運，她早已不奢望，隻順其自然。
但往往緣分這東西，卻是你追時它躲，而你想躲時它卻偏偏迎麵而來。
這天下午，楚曉漁正在無菌間劃板，科室的張主任匆匆忙忙推門進來：“悅華飯店裏有人食物中毒了，咱們得趕緊過醫院去。”
楚曉漁連忙答應了一聲，將平皿放進冰箱，跟著張主任趕往搶救患者的醫院。
可當推開消化科的主任辦公室，裏麵的人轉過身來的那一刻，可是轉瞬之間，她卻呼吸凝滯。
那個主治醫生，居然是莫誠。
而莫誠見到她時，也同樣眼神訝然，但他很快恢複如常，對她微微笑了笑，便開始和張主任談病情。
如此公事公辦的態度，讓楚曉漁也很快鎮定下來。
接下來，又是給病人抽樣，又是詢問記錄詳細發病情況，她忙得一塌糊塗，再顧不上其他。
這是一次大型食物中毒，所有中毒者都是在參加中午的一場婚宴之後，發生嚴重嘔吐腹瀉現象。所以楚曉漁他們還要去出事的飯店取飯菜樣品。
楚曉漁收好東西，就跟著張主任匆匆出門，上了單位的車，離開了醫院。
她和莫誠，整個過程中，甚至連一句寒暄的話都沒說，完全像兩個陌生人。楚曉漁在車上，望著窗外微微苦笑。
一直忙到晚上八點多才勉強告一段落，楚曉漁收拾東西下班。
在公交站等車時，周圍一片寧靜，她又想起了那些舊年的光影，心開始隱隱發疼。
忽然有車停在她麵前，車窗滑下，居然正是她腦海中的那張臉，記憶和現實交織在一起，叫人分不清……
“曉漁，這麼晚才下班？”莫誠的聲音，一如從前，低沉而有磁性，似乎天生又讓人著迷的特質。
楚曉漁克製住心裏的波濤洶湧，保持笑容平靜：“是啊，今天事比較多。”
“上車我送你回家。”莫誠邀請。
楚曉漁搖搖頭：“不用了，我家不遠，坐公交兩站就到了。”
“很晚了，女孩子一個人在外麵不安全。”莫誠說著，已經打開車門。
他總是這樣，做任何事都似乎真誠得讓你無法拒絕。
楚曉漁咬了咬唇，上車坐好。
車裏有舒緩的音樂，是她聽不懂的英文，她的外語聽力始終不好，所以以前才會每天早上去校園的小樹林裏練習聽說，也才會在那裏，每日遇見他。後來，她去小樹林，已經不再是為了練聽力，而是為了他每天和她擦肩而過時的那個問候。
“沒想到你在疾控，上次吃飯的時候人太多，也沒機會跟你多說話。”莫誠的聲音，把她從往事裏拉回現實。
“是啊。”她幹幹地笑了笑。
“這些年過得還好麼？”他又問。
楚曉漁將落下的散發掠到耳後，輕輕地籲了口氣：“談不上好不好，就這麼過著罷了。”
“結婚了吧？”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角餘光微微一轉，從車鏡裏看了她一眼。
楚曉漁怔了怔，聲音低了幾分：“沒有。”
“哦？”莫誠的表情似有些驚訝，又追問了一句：“那應該有談婚論嫁的男朋友了吧？”
楚曉漁隻是笑笑，沒有作聲，她不想在他麵前揭底，怕被他憐憫或者看不起。
見她不答，莫誠也沒有再問下去，換了話題：“下個路口，往左往右？”
“往右，然後再往前一點點就到了。”楚曉漁也坐直了身體，準備下車。
可是到了她家的巷口，他卻也跟著下車：“我送你進去。”
“不用，挺近的，幾分鍾就到了。”楚曉漁慌忙推辭。
“這邊在拆遷，人員混雜，又這麼晚了，你一個人不安全。”他還是不容拒絕，已率先開路，她隻好跟上。
走到一半，她的電話響了，是辛銳:“你怎麼還沒回來？”
“馬上就到家了。”楚曉漁回答，心裏有些暖。
她的電話漏音嚴重，莫誠聽到了那邊的男聲，待她掛了電話，笑著問：“男朋友在等你？”
楚曉漁一怔，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隻說：“我就到了，你回去吧，今天謝謝你。”
“別對我這麼客氣，以前那麼熟的。”莫誠微笑。
熟嗎？楚曉漁在心裏反問。也是，因為他和每個人都熟，他就是眾星捧月的月，光芒輻射到周圍的每一顆星星，即使是其中最遠最暗的一顆，例如她。
遠處的陽台上，有熟悉的聲音傳來：“楚曉漁，是不是你？”
她臉上浮起一絲笑容，喊回去：“哎，是我。”
莫誠停住腳步，向她告辭：“那我走了。”
她頷首，站在原地看他離去的背影，融進夜色。
那天晚上，楚曉漁怎麼都睡不著，半夜起來喝水，坐在空蕩蕩的客廳，環顧著周圍的一切，似乎看到了自己靜止在這裏的，十年的時光。
心中淒惶，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靠在沙發上睡著的，隻知道後來被辛銳推醒：“你怎麼不去床上睡？”
“啊？哦。”她恍恍惚惚地站起來，恍恍惚惚地回房。
辛銳看著她的背影，有些啞然，他感覺得到，今晚的她情緒不太對勁，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送她回來的那個男人。
但是她不說，他便也不好問，畢竟每個人心底，都有不願提及的秘密。
第二天醒來，楚曉漁又變得一切如常，辛銳也同樣默契地裝作什麼也不知道，兩個人的日子照舊平平順順地過。
到了辛銳被派駐外地籌建新店的那天，臨走之前他像叮囑小孩一樣，讓楚曉漁要注意防盜防火防色狼。
她嘴裏嘀咕著囉嗦，可真的看著他的身影快要消失在樓梯轉角的時候，不知怎麼竟有點惆悵，開口叫住他：“辛銳。”
他回過頭來：“怎麼？”
她卻又沒什麼話說了，揮揮手：“路上小心。”
辛銳笑了笑：“你在家也小心。”
她的心裏，起了一層溫暖的漣漪，回屋關上門，聽那個熟悉的腳步聲遠去消失，輕輕歎了一口氣，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她好像已經把辛銳，當做了家人。
家人，對她而言，是多遙遠的詞。
多少年來，她都隻能在回憶裏，感受這個詞的溫暖。
而如今辛銳卻讓她覺得，這個家裏，不是隻剩下了她一個人。
楚曉漁望著窗台上的茉莉微微笑了笑，即使，這也不過是人生中一段偶爾路過的溫暖，她也還是覺得慶幸，至少有過這樣一段不孤單的日子，有過這樣一個讓她覺得不孤單的人。
辛銳走了，楚曉漁晚上回家，總是感覺房子裏空蕩蕩的，生活也像是驟然空了下來，百無聊賴。
周末，她關掉了手機，躲在家裏睡懶覺，可是機器的轟隆聲卻吵得人無法安生，隻得起床。
渾渾噩噩地過完大半天，她伏在陽台的欄杆上發呆，看著不遠處拆遷的煙塵，灰蒙蒙地籠罩了大半片天，歎息著撫摸了一下手邊茉莉深綠色的葉子，依然是蠟狀的質感，指腹上卻有一層薄薄的浮灰。
也許一切都已快要留不住。她的眼底，流過一縷傷感。回到屋裏，翻出了久違的畫筆，在客廳裏支起畫板，在眷戀裏，描繪這半室光景。
畫畫是她記錄回憶的方式，她總是將最珍惜的點滴，一筆一筆地勾勒，害怕有一天，自己會忘卻，這些生命中曾經渴望永遠停留卻不得不失去的東西，到了那個時候，至少能在封存久遠的畫中，觸碰到過去的脈絡。
就這麼一直畫到天光漸暗，開始分不清顏色的些微差別，她放下筆，站起來的時候發現腿已經僵硬，她還是這樣，一畫起畫來，連水都不記得喝。她又想起了當年在學生會，師兄師姐們都叫她拚命三郎，為了一副宣傳畫，可以廢寢忘食，守在辦公室熬大半個通宵。
但他們不知道，她當時誠然是因為愛畫畫，還有一個原因，是莫誠也常在辦公室熬夜。每晚，聽著他的鋼筆在紙上寫字的“沙沙”聲，她覺得世界那樣恬和安靜，手裏的畫筆也仿佛變得特別靈動，每一種顏色都恰到好處地貼切意境。
怎麼又想起了他？楚曉漁苦笑，拿了鑰匙錢包，出去吃飯。
晃了一圈，什麼也不想吃，最後找了一處小攤，點了些燒烤。要的是微辣，可是端上來的東西卻奇辣無比，她不想費口舌去換，隻好點了瓶冰汽水。大概是放得太久，老板拿給她之前，先拿了塊抹布擦去了瓶子上的灰，她皺了皺眉，插吸管的時候很小心，盡量不碰到瓶口。
可就算是這樣，她還是中招了——吃完回家之後不到一小時，她就覺得胃裏難受，想吐卻又吐不出來，家裏又沒有氟呱酸了，她隻好喝了些熱水就去睡了，希望明早起床時能夠緩解一些。
在床上翻來覆去半天，好不容易才入睡，可是到了後半夜，卻又因為胃裏的劇烈絞痛而醒過來，一路跌跌撞撞地衝進了洗手間，蹲在馬桶邊幹嘔。
等她站起來時，一陣天旋地轉，她靠在洗臉台上閉著眼睛站了好久，才慢慢一步步挪回房間。但是剛躺下沒多久，第二波絞痛再度襲來，她隻能又一次艱難地撐起身體，奔洗手間而去。
反複地一趟趟折騰，直到第二天天亮，她才強撐著去醫院看病。
坐在消化科外麵的長椅上等著叫號時，她因為虛脫而覺得全身發冷，將自己緊緊蜷縮成一團。
“曉漁……”
楚曉漁忽然聽見了莫誠的聲音，勉強抬起頭來，想說話，卻發現自己牙齒發顫。
“這是怎麼了？”莫誠忙伸手來扶她。
她無力推開他，隻能低低地說了聲“謝謝。”
“老跟我客氣做什麼？”他將她攬靠在自己肩上，一路幾乎是半扶半抱，那樣親密的姿勢，讓她原本蒼白的臉上悄悄泛開一絲紅暈。
到了他的辦公室，他簡單了解她的病情之後，又讓她躺到床上檢查。
雖然她也是學醫出身，知道這一切隻是常規程序，可是當他溫熱的手覆上她的身體，她心裏卻還是起了輕微的顫栗。
她暗罵自己胡思亂想，努力集中精神聽他的詢問，可當他的聲音，如水般流過她的心上，她卻感到如火般煎熬。她真的害怕，他的手再向上一寸，就會發現她的心跳，有多麼劇烈……
檢查結束了，楚曉漁鬆了口氣，剛要坐起來，忽然看見了莫誠伸出的手，怔住。
莫誠的笑容很溫煦，跟當初他邀請曲韻跳舞時一樣，像個王子。
楚曉漁別開了眼，將手輕輕地搭在他胳膊上，借力起身。
“你是不是以前就有胃病？”莫誠問。
“大學的時候犯過。”楚曉漁鎮定住自己的情緒。
莫誠又露出了笑容：“就知道，那個時候你總是隻顧畫畫不吃飯，難怪胃會出問題。”
為什麼他比她還懷舊？楚曉漁輕歎，她現在，真的害怕去牽扯回憶。
“這次怎麼治？需要打針嗎？”楚曉漁刻意扯開了話題。
莫誠沉吟：“最好住院觀察一下。”
“還要住院？”楚曉漁驚叫。
“你的胃很脆弱，明天上午給你安排做個胃鏡。”莫誠的話，讓楚曉漁麵如土色。
“不要，我不做胃鏡，疼。”她連連擺手。
“這麼怕疼？怎麼像個小孩子？”莫誠好笑地看著她。
楚曉漁嘴角下垮，她以前做過一次胃鏡，那滋味，畢生難忘。
莫誠摸了摸她的頭頂：“乖，一會會兒就好了。”
他語氣的寵溺和動作的親昵，讓楚曉漁整個人如觸電般，僵住不動。
“莫主任，周日你還坐診啊？”有個女聲從門口傳來，莫誠放下了手，楚曉漁恢複神智。
來人是位嬌俏的女醫生，眉眼間的嫵媚和知性，讓人移不開目光。
“臨時有事過來的，正好碰上我師妹病了，所以給她做檢查。”莫誠微笑：“辛醫生你怎麼也在？”
“沒辦法，剛回來，總要求點表現嘛。嚴重嗎？”她轉眼去看楚曉漁。
楚曉漁笑了笑：“隻是吃錯了東西。”
“哦，那吃點藥就好了。”那位辛醫生輕描淡寫地說。
“可能要住院觀察，她有長期胃病史。”莫誠仍舊堅持，去拿車鑰匙：“曉漁，我陪你回家拿東西。”
辛醫生的眼裏，飛快地閃過一絲不悅，但說話仍然很客氣：“也是，那你們忙，晚上我值班，有事叫我一聲就行了。”
她走了，楚曉漁還在做最後的掙紮：“師兄，不住不行嗎？其實現在也不那麼疼了。”
“不行。”莫誠拖著她出了門。
楚曉漁無奈，隻能隨他。
到了楚曉漁家，莫誠環顧四周，眼光落在客廳裏的畫板上，他走過去細看：“還是畫得這麼好。”
楚曉漁默然，去廚房給莫誠泡了杯茶過來。
“師兄，你先坐會兒，我去收拾東西。”
莫誠點頭。
他坐在畫板前的凳子上，邊喝茶便隨手翻閱旁邊盒子裏的畫稿。
忽然，他看到了壓在兩幅畫之間的，一張折成小方塊的紙。
有些好奇地打開來，他怔住。
畫上的人，分明是他自己，甚至包括耳垂附近的那顆痣。而那副畫上寫的時間是：二零零零年六月五日晚。
“我收好了，走吧。”楚曉漁的聲音傳來。
莫誠不動聲色地將畫折成原狀，放回原處，轉身微笑：“好。”
兩人下樓的時候，莫誠狀似無意地問了句：“你男朋友呢，怎麼沒見到他？”
楚曉漁愣了愣，勉強回答：“他……出差去了。”
莫誠沒有再問下去，隻是拿過她手上的袋子，動作自然流暢，像是他早已做慣的那樣。
楚曉漁的心裏升起一股異樣，局促地將手插進裙子的口袋，和他並肩默默地走。
到了醫院，莫誠幫她辦好入院手續，帶著她到了病房，安置好之後卻沒有走，反而在她床邊坐下。
楚曉漁有點緊張，咽了咽口水說：“我自己在這呆著就行了，反正有醫生護士，你回家休息吧。”
莫誠笑了笑，緩緩地說：“我不放心把你交給別人。”
他眼神裏的深意，讓她看不懂，卻心跳慌亂。
手機鈴聲幫她解了圍，一看，是辛銳，臉上不自覺就有了笑容。
莫誠眸色一沉，站起來：“我先回辦公室處理點事情，待會過來。”
楚曉漁並未察覺到他的情緒變化，隻當他是真的有事，忙答應了一聲，等他出了門，才接起辛銳的電話。
當辛銳聽聞她吐了大半夜又自己撐著過來看病，頓時覺得心裏有些疼，聲音不自覺地溫柔了起來：“你現在怎麼樣啊？還難不難受？”
“好多了，不過醫生說我有胃炎，明早要做胃鏡。”楚曉漁的訴苦，得到了辛銳的共鳴：“那玩意兒是人做的嗎？我媽以前做過，嘔得眼淚直往下流。”
“就是就是，我怕死了。”楚曉漁點頭如啄米。
那邊停頓了兩秒：“算了，我明天上午想辦法趕回來陪你，看你一個人可憐。”
楚曉漁感動，卻還是推辭：“不用……”
可辛銳不分由說：“好了，不跟你扯了，我趕快做事去，爭取明天早點回。”
楚曉漁隻好無奈地掛了電話。
那天下午，莫誠過了很久才過來病房，明明臉上的笑容不變，神色間卻好像冷淡了許多。
“曉漁，晚上我讓護士去醫院食堂裏給你買點粥回來，吃點流食，免得刺激胃。”
“謝謝。”
兩個人似乎再沒什麼話說了，莫誠頓了一下：“那我先走了，有事就按鈴，明早我過來安排你做胃鏡。”
“好的。”楚曉漁心裏有些微的失落，他不是說不放心把她交給別人嗎？
莫誠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說什麼，卻又什麼都沒說，轉身離開。
他對你好，隻是因為他習慣對每個人都好，並不是因為你特別。楚曉漁側過臉去看窗外，沒有看他的背影，怕自己傷感。
到了晚上，她躺在床上想了又想，還是給辛銳發了條短信：
明天不用趕回來了，我一個人沒事。
但等了半天，他也沒回短信，她隻好關了燈睡覺。
早上護士進來量體溫，她醒了過來，天才剛亮，可是外麵打掃衛生的聲音嘈雜，讓她再也睡不著了。
起床穿好衣服，她打算下樓去樹林裏呼吸下新鮮空氣。在樓道裏，她又遇上了昨天在莫誠辦公室裏見過的辛醫生，微笑著打了個招呼。
擦身而過時，她很明顯地感覺到辛醫生對她的審視。
就這麼一眼，楚曉漁肯定，她也喜歡莫誠。
不奇怪，莫誠本就有讓女人爭風吃醋的資本，隻是她找錯了對手，自己根本不堪一擊，甚至不敢投身戰場。楚曉漁苦澀地抿了抿唇。
走進那片樹林，她找了一個石凳坐下，仰起臉去看陽光，有微風吹過，她閉上眼睛，微笑著接受風的撫摸……
莫誠開車過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美好的情景。
好像有什麼東西，突然輕輕叩了一下他心裏的某扇門，他一怔，轉開眼去。
停好了車，他向她走過去，站在她身後出聲：“曉漁，什麼時候上去？”
楚曉漁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大跳，驚慌地睜開眼睛，黑亮的眸子，清澈見底。
時光好像從來都沒有改變她，還是純淨如初。他感慨。
“被我嚇著了？”他輕聲問。
楚曉漁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發：“有一點。”
“走吧，我們準備一下好做胃鏡。”莫誠微笑。
“這麼早？”楚曉漁的臉皺了起來，事實上，一直到現在，她都還在盤算能不能逃過這一劫。
莫誠看穿了她的心思，眼神裏滿是好笑：“遲早都要做的，你又逃不掉。”
楚曉漁隻得站起來，慢吞吞地跟在他後麵走。
他走出去老遠，回頭發現她還在磨蹭，又走回來，歎著氣拽住她的胳膊：“快走，別耍花樣。”
楚曉漁鬱悶地垮著肩膀，被他拎上了樓。
上天真慈悲，做胃鏡的人居然臨時請假了，楚曉漁聽見這個消息，偷偷地笑。
莫誠打完電話回過頭來，正好瞟見她來不及收起的嘴角。
她尷尬地打了個哈哈：“師兄，那我先回病房等，你忙。”
莫誠眼神閃了閃，撐著額認真思索：“要不，我另外找人幫忙做好了，免得你等不及。”
“等得及等得及。”楚曉漁嚇得慌忙表態。
莫誠忍不住笑出聲來：“你呀，還真是個鴕鳥性格。”
這個比喻倒是恰當，她一向喜歡逃避問題，胃鏡如是，感情更如是。楚曉漁自嘲地笑笑，深呼吸一口氣：“我回病房了，你忙你的吧。”
她走了，背影單薄，莫誠深沉地看了兩眼，開始叫號看病人。
一直等到快中午，護士進來通知她，人來了，可以做了。
楚曉漁隻好一步一挪地往外走。
剛到門診廳，就聽到有人在大聲叫她的名字，她回頭，辛銳氣喘籲籲地衝到她麵前：“路上堵車，我手機又沒電了，怎麼樣，做了沒？”
“正要去。”她看著他滿頭的汗，嗔怪：“不是給你發短信讓你不用趕回來了嗎？”
辛銳伸手拍了拍她的頭：“怕你做完了哭沒人管。”
楚曉漁心裏暖融融的，嘴上還在逞強：“我才不會。”
那邊護士已經在催，辛銳推了推她：“去吧，放輕鬆點，做完哥帶你去吃好吃的。”
還哥呢，占她便宜！她翻白眼，心情卻真的輕鬆了許多，慨然奔赴刑場。
辛銳坐在檢查室外等她。
“辛銳？”有個疑惑的聲音響起。
他抬頭一看，愣住：“姐，你怎麼在這？”
“我剛回國，到這醫院上班，爸媽沒跟你說？”辛醫生走過來，她正是辛銳的親姐姐，辛琪。
“可能他們忘了。”辛銳解釋。
辛琪冷哼：“也是，我的事，他們什麼時候放在心上過？倒是你，畢業了怎麼沒回去接班當少總，在這地方混什麼？”
她的語氣尖銳諷刺，辛銳尷尬地笑：“爸讓我先在分公司鍛煉一年。”
“喲，都安排好啦？那我就不打攪你體驗生活了，還忙著，有空再聯係。”說完她就匆匆走了，甚至沒問一句他為什麼會在醫院，需不需要幫忙。
辛銳沉沉地歎了口氣，姐姐對他，從來都是這樣。但是這不能全怪她，當年她出生，父母見是個女孩，怕日後家業無人繼承，就把她偷偷送去了鄉下奶奶家寄養，好逃避政策再生個兒子。直到六歲她才被接回家上小學，對外宣稱她是鄉下大伯的女兒，甚至在人前還隻能叫自己的爸爸媽媽為叔叔嬸嬸。
和父母長期疏離的她，性格孤僻古怪，尤其是對他，從來都是不理不睬。而那時他還小，家裏突然多了個姐姐開心得不得了，每天巴巴地拿著自己的零食玩具跟在她後麵討好。他不知道，這更是刺激了她，她認為他擁有的這一切，本該是自己的，卻隻是因為他是男孩她是女孩，而被生生奪走。
所以，她將對父母的怨恨，轉嫁到他身上，隻要他做錯一點事惹著她，就會大發雷霆。他懵然不懂其中的緣故，還是小心翼翼地巴結她。直到七歲那年，發生了遊泳池那件事，他才放棄了這種無謂的努力，從此隻敢離她遠遠的，每年在她過生日的時候，悄悄把禮物放進她的抽屜。就這樣到了她去外地上大學，他們每年見麵的機會寥寥可數，再後來，她碩士畢業出國，更是音信杳無，他偶爾發郵件，她也基本不回……
辛銳就這樣盯著檢查室的門，陷進回憶裏，直到門開了，楚曉漁臉色蒼白地走出來，他才反應過來，迎上前去：“你怎麼樣？”
楚曉漁早就已經快要站不住，辛銳這一扶，她倒在了他身上，淚眼汪汪：“好難受，你不知道，那根管子好粗，伸進胃裏麵拚命攪啊攪……”
這丫頭，哪像個快三十歲的女人？辛銳好笑地摟住她不停抽動的肩頭：“好了，沒事沒事，幾分鍾就好了。”
他們誰也沒有察覺，莫誠就站在不遠處，他是過來拿楚曉漁的檢驗報告的，可是剛走到門口，卻看見了兩個人相擁的背影……
五分鍾之後拿到檢驗報告，辛銳帶著楚曉漁去醫生辦公室。其實進門的時候，楚曉漁有一絲猶豫，怕莫誠誤會她和辛銳的關係。可是轉念想想，又覺得自己可笑，她並非莫誠的什麼人，又何必怕他誤會？
而莫誠在見到她和辛銳一起出現時，神色平靜如常，淡笑著對辛銳點了點頭，問楚曉漁：“還好吧？”
“嗯。”楚曉漁遞過報告，心中微微悵然，他果然是不在乎她的。
看完報告，莫誠對楚曉漁說：“隻是淺表性胃炎，不嚴重，我給你開點藥回家吃，平時注意飲食健康就行了。”
他低頭寫藥方，楚曉漁回頭對辛銳輕聲說：“那一會兒我們先去病房收拾東西，再下去拿藥，完了直接回家。”
莫誠的筆尖，在聽見“回家”這個詞時，停頓了一下，在雪白的紙上留下一個暗沉的墨點，飛快地寫完處方給楚曉漁：“照著說明書吃就行了。”
“好的。”楚曉漁站起來，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認真地說了聲：“謝謝。”
莫誠說著“不客氣”，笑容裏卻有客氣的疏離。
去病房的路上，辛銳忍了忍，終於沒忍住，還是問出了口：“這就是上次送你回去那人吧？”
楚曉漁一愣，耳根騰地一下紅了。
辛銳謔笑，可不知為什麼，心尖處像是被蜜蜂輕蟄了一下，有些微微的疼。
兩個人隨即辦好手續回家，然而他們前腳剛進家門，拆遷辦的人後腳就來了。
又是先禮後兵，一開始還假模假樣地勸，到後來見楚曉漁始終不鬆口，那些人的話便開始不那麼好聽了：“其實這條件很不錯了，都說了你要錢也行，置換房也行，怎麼就那麼固執呢？”
“我固執？”楚曉漁眯起了眼睛，言語也有了火氣：“這周邊的房子最差也是七八千一平米，你們給我們的價格是四千，還有你們說的那置換房，都到高速路口了，四周都是荒地，連個菜場超市都沒有，這條件也叫做很不錯？”
對方被頂得啞口無言，最後拂袖而去，臨走時還撂下一句狠話：“告訴你，不搬也得搬，不然我們有的是辦法……”
他話沒說完，辛銳已重重甩上了門，轉過身快步走向楚曉漁：“你沒事吧？”
楚曉漁用手撐著額，勉強搖了搖頭，這兩天折騰得人本來就虛弱，剛才情緒一激動，隻覺得耳朵裏轟鳴作響，全身都在發顫。
辛銳看著那張毫無血色的臉，眼中有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憐愛。
而拆遷方果真“有的是辦法”，就在那天晚上，辛銳被楚曉漁的尖叫聲驚醒。
他連鞋都顧不上穿，直接衝了出去，看見她正光腳站在客廳，臉上有來不及褪去的驚恐。
“怎麼回事？”他忙問。
“剛才我起來喝水……看見窗戶外麵有個影子。”楚曉漁指著陽台那邊。
辛銳拍了拍她的肩：“別怕，我過去看看。”
楚曉漁卻一把拉住他：“不要過去，他們也許就在外麵。”
她握著他的手，攥得那樣緊，他感覺得到她的害怕和擔心，垂在身側的手猶豫了一下，終於慢慢抬起來，將她拉入懷中，輕拍她的背：“沒事了，我在這裏。”
他的懷抱太溫暖，她的情緒慢慢鬆懈下來，卻覺得有種疲倦，像是從四麵八方絲絲縷縷而來，將自己籠罩。
她一個人，真的堅強了太久。裝作不害怕，裝作能獨自應付一切，可其實，她還是膽小的，還是希望不要總是自己一個人，想要人陪。
淚不知不覺就湧了出來，浸濕了他胸前的衣襟，那層微微的涼讓他身體一顫，慌亂地伸手勾起她的下巴：“你怎麼了？”
月光下，她盈滿淚水的眸子那樣楚楚可憐，他心中像是有什麼東西砰然而碎，竟似被施了定身法似地僵立著不能動。
“嘩啦”，玻璃的脆響讓他猛地回神，有些狼狽地輕推開她：“你在沙發上坐著不要動，我去看看，不然他們還沒完了。”
他衝上了陽台，大聲嗬斥，樓下的人影終於撤離，他卻不敢立即回屋，對著遠處狠狠地深呼吸了幾口氣，勉強平息了暗湧的情緒，才推門進來。
“好了，他們走了。”一開口，他發現自己的聲音還是暗啞得反常，輕咳了一聲：“你快去睡吧。”
可楚曉漁還是遲疑著沒動，她怕那幫人去而複返。
辛銳看著她無計可施，最後隻要咬牙建議：“算了，我們今晚在沙發上睡吧，我陪著你。”
楚曉漁怔了一下，點頭答應。
沙發是直角型，兩個人頭對頭地躺下，辛銳腿長，隻能把腳搭在扶手上，楚曉漁則是蜷成小小的一團。
她聽著他的呼吸，很快就安心入眠。
他卻恰恰相反，聽著她細細的呼吸這麼近地響在耳邊，心跳無章無法，怎麼也睡不著……
那天晚上被砸了窗戶的並不止他們一家，第二天王大媽把前後兩棟樓的人召集起來開會，但這次大家卻再沒有上次遊行那麼齊心協力，有幾戶已經熬不住，私下簽了搬遷協議，還有的人在托關係想把條件談高點，其他人也大多各有各的打算。所以王大媽義憤填膺地呼籲，並沒有人響應，一片尷尬的沉寂。
王大媽失望的眼神一一滑過他們，聲音變得無力：“我這不隻是為了自己，是為了大家的利益啊，我們要團結啊。”
楚曉漁站在角落裏，看著她隻覺得心酸。
散場了，她默默地下樓回到家，辛銳開門時看到她的臉色，想問，卻又最終沒有問出口，隻倒了杯熱水遞給她。
她捧著水杯窩在沙發深處，本來就嬌小的身形更像是縮得都快看不見，辛銳看著她，心中滋味難言。
窗外昏昏暗暗的天色，不久就又下起了雨，楚曉漁像是被那雨聲驚醒，轉過臉去看陽台上的那盆茉莉，半晌，像是歎息般喃喃自語：“這兒也呆不長了。”
辛銳喉頭哽了一下，輕聲問：“以後……你打算怎麼辦？”
“能怎麼辦呢？”她笑了笑，眸子仿佛覆了層薄薄的水霧：“隨便找個地方活著罷了。”
這裏已經是她擁有的最後一處避風港，離了這裏，心已經沒了歸處，去哪都是漂泊。
“我跟你一起搬吧。”這句話就這麼衝出了口，辛銳被自己嚇了一大跳，可定下神來，卻又覺得不後悔，於是又肯定地重複了一遍：“我去找房子，還是找個兩室的，我們一起住。”
楚曉漁的視線慢慢轉過來，落在他臉上，長久地對視，最後展顏輕輕一笑：“謝謝你辛銳。”
謝謝你，在這個時候，讓我覺得不是獨自麵對風雨。
“傻瓜。”辛銳一巴掌拍在她頭上，臨到了，卻又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
他丟不下她，雖說這念頭來得這麼倉促這麼突兀，可他真的覺得，丟不下她。
所以就帶著她吧，他不後悔。
==============================================================================
楚曉漁獨自走著，聽著鞋跟敲擊路麵的聲音，有點恍惚，
剛剛她參加了一個接風宴，在接風宴上看到了莫誠，當然還有莫誠的女朋友曲韻。曲韻似乎生怕自己的男朋友被別人搶走，一直在飯桌中貼在莫誠身邊，寸步不離。
這也難怪，莫誠的確在大學的時候就很受女孩子的歡迎，當然這些女孩中還有當年的楚曉漁。
不過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
現在的她知道，她和他其實並不可能。
以前的那些瑣碎的片段，像是一根長長地線，不斷地在腦子裏扯來扯去。
忽然，她覺得眼前被白光一刺，看見拐彎處一輛車正朝著她呼嘯而來，她這才猛地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開始過馬路了，而現在的自己正站在馬路中央。
來不及反應，她本能地站在那，眼睜睜地看著那車離自己越來越近，下意識地抬手掩住了自己的眼睛。
一聲尖利的急刹車聲，那輛白色跑車在距離她隻有兩三公分的時候硬生生地煞住，隨即車門便被打開，有人跨下來走到她麵前，劈頭蓋臉地罵：“你怎麼回事，過馬路不看車的嗎？這是想訛人還是尋死？”
她被吼得一呆，隨即醒過神來，看見自己腳下的斑馬線，頓時也惱了，就算她有錯，她好歹也走在人行橫道上，他這機動車主還有理了？
而且……她的鼻尖動了動，聞到一股淡淡的酒味。這人還醉駕是吧？難怪跑到鬧市區來飆車！
想起新聞上那些醉酒飆車的富二代，再看看眼前這輛一看就價值不菲的跑車，還有來勢洶洶的車主，她心裏原本的那點愧疚散了，聲音也冷了下來：“是你自己想玩命吧，那也別拉著別人作陪，想飆車直接上沿江大道上飆去，一個不高興了還能直接往江裏開……”
“你怎麼說話的？”對方怒極，頎長的身形壓了下來，和她幾乎鼻尖對鼻尖，帶著酒味的呼吸直吹到她臉上。
她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路燈昏黃的光正好從這一步的間隙裏，斜灑在他臉上，這是一張年輕而俊朗的臉，可那雙冒著火的黑眸，卻讓原本好看的輪廓，顯得桀驁不馴，囂張逼人。
白瞎了張好皮相。楚曉漁在心裏暗罵，眼角餘光瞟見不遠處有交警正往這邊走來，頓時幸災樂禍地抿嘴。
飆車，酒駕，還恐嚇受害者，小子，這下夠你多喝兩壺的。
果然，警察剛過來就聞到了酒味，一測果然酒精超標，再加上楚曉漁在旁邊可憐委屈的控訴，他隻能交了駕照去交警大隊喝茶。
臨走時他狠狠瞪了楚曉漁一眼，她翹了翹嘴角，飄然而去。
經過了這一番折騰，積壓了一晚上的傷感也被衝淡了很多，回到家衝了個澡，她上了搜房網發布招租廣告。
其實她很不喜歡房子裏住進陌生人，可她沒辦法，脫產讀研這幾年，那點本來就少的積蓄已經用得所剩不多，現在雖說托著導師的關係進了市疾控，但試用期半年，工資就一千出頭，在這個吃穿住行樣樣消費都高的城市，也隻好靠租房來賺點補貼。
歎了口氣，她走到陽台上去乘涼，今天剛下過雨，那盆茉莉開了，淡淡的花香若有似無，又勾起了她心底的某些回憶，她怔神了片刻，自嘲地笑了笑，把那些情緒壓下去，回屋關燈睡覺。
接下來的幾天，也有人打來電話問房子，可都隻是問問，說兩句就沒了下文。一直到了周五下班的時候，她終於接到個電話，說要上門看房。
把手頭的事歸攏了一下，她趕緊回家等著，而她前腳剛到，看房的人後腳就來了。
開了門，楚曉漁正笑著想說你好，可跟來人一打照麵，笑容就僵在了臉上。
對方看清了她的長相，也同樣是一愣，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是你？”
既然都認出來了，楚曉漁也懶得多客氣，半倚著牆堵住門：“這麼快就從局子裏放出來了？”
“托你的福。”對方冷哼一聲。
“你來這幹什麼？”一個開跑車的公子哥，到他們這地方來租房，這是微服私訪，體察民情呢？
他很明顯噎了一下，有掉頭就走的趨勢，可視線掃過楚曉漁背後的房間布置，又猶豫了，半晌，還是問了句：“一個月一千？”
還真是來租房的？楚曉漁疑惑地眯起眼睛打量他：“光你那車的價錢，買這房子都綽綽有餘了吧？”
“那車是我借的成麼？”他不耐煩了：“你到底租不租？”
楚曉漁撇嘴，原來是借的，富二代飆車已經夠可恥了，冒充富二代飆車更可恥。
不過在商言商，就事論事。這房子已經空了一個多月了，而且如今這片小區眼看著快拆遷，一般人都不願意租，怕住不安穩，如今好不容易有個上門的，都算是好運氣。
再說這幾年，形形**的房客她也見多了，剛搬走的那個女孩子，看著挺清純的，卻隔三岔五地帶不同的男人回來過夜，別人的隱私她當房東的也管不著，隻要租金按時交就不錯了。
左右一思量，她側身讓他進門，指著空出來的主臥：“那間，十個平方，網線空調都齊全，租金三個月一付，另交一個月的錢當押金，水電費分攤。”
她言簡意賅，他也不囉嗦：“行。”
雙方很快敲定，辛銳，楚曉漁，兩個名字並排簽在合同上。
當晚，辛銳拎包入住，同居生活正式開始。
而楚曉漁剛進單位，成天跑腿打雜，看著事沒做多少，可每天都累得夠嗆，所以也沒心思多跟辛銳較勁，兩人反正早上各自走人，晚上各自回房，相互很少打照麵，倒也相安無事。
可這天下班早，天氣太熱，楚曉漁懶得去擠那悶罐似的公汽，慢慢走著回家。剛到巷口，就遠遠看見辛銳和一個女孩子正麵對麵站在那裏，像是在爭執。
一時之間，楚曉漁有點猶豫該不該走過去。就在這時，辛銳瞥見了她，轉頭望著她一笑：“你回來了？”
他的語氣溫柔親昵得反常，楚曉漁覺得奇怪，勉強回了個笑，緩緩走近他們，而就在離辛銳半步的時候，他竟忽然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一懵，本能地想要甩開，可他卻握得死緊，而她發現在這樣酷熱的夏天，他此刻的掌心，竟是一片冰涼，落在她手背上的指尖，在微微輕顫。
她怔然片刻，終於還是放棄了掙紮，任他牽著走向那個女孩。
“葉彤，這是曉漁，我們現在就住在後麵的小區裏。”他的話音未落，對麵的人已是臉色蒼白，淚奪眶而出。
楚曉漁無措地別開了視線，而下一刻，辛銳淡笑著說再見，隨即帶著她轉身。
她聽見葉彤那一瞬間哭出聲來，不忍地想回頭，可眼角的餘光卻瞥見他的眉宇間，分明隱忍著痛楚。她最終在心裏歎息一聲，隨著他的腳步離開。
兩個人就這樣一路沉默，在轉過拐角的那一刻，他的手鬆開，低低地說了聲“謝謝”，便率先疾步上樓。
楚曉漁看著他的背影出神，想起了當年的那個晚上，她看見莫誠和曲韻在學校的茉莉花田裏擁抱時的倉皇逃離。
那時她的背影，應該也是這樣落寞吧？她淡淡地苦笑。
上樓回到家，她開始做飯，想了想，往電飯鍋裏多加了一碗米。
飯菜上桌，她去敲他的房門：“你還沒吃飯吧，出來一起吃吧。”
過了片刻，門才打開，他的神色像是有些疲倦，眼中卻有絲暖意。
又說了一次“謝謝“，他才坐到桌邊吃飯。
她也不多話，兩個人依舊沉默，安靜中卻有種奇怪的和諧。
剛吃完飯打算洗碗，敲門聲響起，楚曉漁過去開門，是樓上的王大媽。
一反平時的笑容滿麵，王大媽顯得極為氣憤，拉緊她的手：“曉漁，開發商馬上要拆到我們這棟樓了。”
楚曉漁有些茫然，這麼快嗎？哪怕她早有心理準備，卻還是覺得接受不了。
“大家商量好了，明天下午去遊行，到時候你也參加。我們當初買房子的時候，上麵寫的是五十年，現在才二十年，他們憑的哪條王法拆遷？一定要去討個公道！”
王大媽的憤怒，她感同身受，卻又覺得無力，這世間的公道，向來隻對少數人而言，不是普通人想討就討得到的。但她還是答應下來：“好，大媽，我一定去。”
無論如何，總要做點什麼，才算對得起這個自己住了二十年的家。
王大媽走了，她走進廚房，默默地洗碗，過了半晌，有腳步聲停在她身後。
“這房子……要拆了嗎？”辛銳輕問。
“可能是吧，如果真拆了，我會把多的房租都退給你。”她笑了笑，低垂的睫毛，在白皙的臉上投下扇形的陰影，顯得憂鬱而柔弱。
辛銳的心，不知怎麼驟然顫了一下，有些慌亂地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整個空間裏，隻有水流的聲音，細細長長，仿佛帶著悵惘。
辛銳倚在門邊，過了許久遲疑地開口：“為什麼你會一個人住在這種老房子裏？”
“我爸媽在我上中學的時候就離婚了，然後又各自結婚了，所以都搬走了，而我到現在也嫁不出去，所以隻好一個人住在這裏。”楚曉漁說的時候，神色平靜，仿佛沒有傷痛。
可這一刻的她，看起來那樣孤獨。
辛銳一時之間再不知道說什麼好，正好這時他放在客廳的手機響了，他出去接電話，轉身之前，又深望了一眼她的背影……
第二天下午，楚曉漁跟單位請假，趕回小區的時候，其他人已經準備出發，王大媽拉了她走在隊伍的最前麵。
而才到半路，拆遷方就已得知消息，先是派出了個經理模樣的人過來勸說，可雙方的矛盾早已激化，又豈是三言兩語能勸得住的，眼看著遊行的人硬生生地往前走，那經理不再勸，陰沉著臉走到邊上去打電話。
不多時，巷口忽然出現了幾個流裏流氣，手裏拎著棍棒的人。
楚曉漁心裏知道來者不善，有點發慌，果不其然，那群人一過來，就開始推搡，而如今這小區裏住的大多是些年過半百的老人，又怎麼抵得過這些地痞。
眼看著有人已經摔倒，王大媽氣得直掉眼淚，大喊打倒黑心開發商，這一下頓時招來了禍患，有人氣勢洶洶地衝了過來。
楚曉漁眼看著他舉起的手，直覺地挺身擋在了王大媽的前麵，腦中一片空白，聽天由命地閉上了眼睛……
可那記重擊卻並未如期而至，反而是前麵的人一聲慘叫，她吃驚地睜開眼睛看過去，眼神一震——居然是辛銳。
“你沒事吧？”他握住她的胳膊一帶，怔神中的她腳下沒站穩，竟就這樣撲進了他懷裏，臉貼上他胸膛的瞬間，那種溫暖突然讓她鼻尖發酸。
而這時，先前那人也醒過了神，吃了虧的他自然不肯善罷甘休，操起家夥就往這邊砸來。
“還沒完了！”辛銳一聲低吼，將楚曉漁護在背後，飛起一腳踹了過去，他打架的身手，又狠又利落，對方根本招架不住。
拆遷方原本隻是想嚇唬一下遊行的人，眼看著事情越鬧越大，又正對著路口，怕不好收場，隻得匆忙帶著那幫人撤了。
王大媽連聲感謝辛銳，他隻笑著說沒事，幫忙扶起扭傷了腳的陳伯伯往回走，楚曉漁一路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等到了家，辛銳拿鑰匙開門的那一刻，楚曉漁忽然發現他手腕內側有一大塊擦破了的皮肉，不由得驚叫一聲：“你受傷了。”
“就破了點皮而已。”辛銳無所謂地聳肩。
楚曉漁咬了咬唇，沒再說話，進了門就直接進了房間，拿了碘酒和棉簽出來，走到辛銳麵前。
他愣了愣，還是抬起了手，嘀咕了一聲：“真沒事。”
“這麼熱的天，容易發炎。”她一點點為他清理傷口，動作細致而輕柔，兩個人靠得那麼近，辛銳垂下眼，甚至可以看見她皮膚上細細的絨毛。
這個女孩子……很奇怪。初見時隻覺得她又狡猾又刁蠻，若不是找房子找得無奈，他真不願意和她同住，可相處的時間久了，卻又發現她似乎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樣，尤其是昨天，他為了讓葉彤死心，去拉她的手的那一刻，其實已經做好了她翻臉的心理準備，可她卻沒有，竟善解人意地配合他演戲，回來甚至為他做飯。再後來，他看到了她脆弱的那一刻，所以今天猶豫再三，終於還是提前回來，擔心她出事。
而她果然就出了事，當他看見她擋在別人身前，一臉害怕卻又視死如歸地等待棍棒落下來的一刻，心裏有種說不出的複雜滋味，既怪她太傻，卻又覺得……她傻得讓人憐惜。
“好了。”她的聲音讓他回過神來，而她也在此時站起身來回房放東西，走到門邊時又回過頭來，望著他一笑：“今天謝謝你。”
她的笑容溫暖而帶著絲俏皮，讓人覺得親近，他彎了彎嘴角：“客氣的話就別說了，給我做頓飯比較實際。”
她不置可否地撇撇嘴，再出來時卻已換好衣服，進了廚房去忙活。
他聽著鍋碗瓢盆叮咚作響，心中安然。
這裏現在，還真有點家的感覺……
從那天起，兩人的關係變得融洽，在一起吃飯也漸漸成為習慣，偶爾楚曉漁加班回來太晚，辛銳怕巷子裏不安全，還會去路口接她。有一次無意中被王大媽在陽台上看見，她過後悄悄找楚曉漁問他們是不是在談戀愛，楚曉漁聽了隻是笑著說不可能。
她今年已經二十九，而辛銳才二十四，不說別的，單是這五歲的年齡差，就是道天然的鴻溝，他們之間哪有發展感情的可能？
不過這樣清清爽爽地相處反而更好，她早已膩煩了把戀愛當戰鬥任務，結婚當終極目標的生活狀態。
書上說，要在對的時間，遇上對的人，才能成就一段錦繡良緣。可畢竟這不是每個人都能遇上的幸運，她早已不奢望，隻順其自然。
但往往緣分這東西，卻是你追時它躲，而你想躲時它卻偏偏迎麵而來。
這天下午，楚曉漁正在無菌間劃板，科室的張主任匆匆忙忙推門進來：“悅華飯店裏有人食物中毒了，咱們得趕緊過醫院去。”
楚曉漁連忙答應了一聲，將平皿放進冰箱，跟著張主任趕往搶救患者的醫院。
可當推開消化科的主任辦公室，裏麵的人轉過身來的那一刻，可是轉瞬之間，她卻呼吸凝滯。
那個主治醫生，居然是莫誠。
而莫誠見到她時，也同樣眼神訝然，但他很快恢複如常，對她微微笑了笑，便開始和張主任談病情。
如此公事公辦的態度，讓楚曉漁也很快鎮定下來。
接下來，又是給病人抽樣，又是詢問記錄詳細發病情況，她忙得一塌糊塗，再顧不上其他。
這是一次大型食物中毒，所有中毒者都是在參加中午的一場婚宴之後，發生嚴重嘔吐腹瀉現象。所以楚曉漁他們還要去出事的飯店取飯菜樣品。
楚曉漁收好東西，就跟著張主任匆匆出門，上了單位的車，離開了醫院。
她和莫誠，整個過程中，甚至連一句寒暄的話都沒說，完全像兩個陌生人。楚曉漁在車上，望著窗外微微苦笑。
一直忙到晚上八點多才勉強告一段落，楚曉漁收拾東西下班。
在公交站等車時，周圍一片寧靜，她又想起了那些舊年的光影，心開始隱隱發疼。
忽然有車停在她麵前，車窗滑下，居然正是她腦海中的那張臉，記憶和現實交織在一起，叫人分不清……
“曉漁，這麼晚才下班？”莫誠的聲音，一如從前，低沉而有磁性，似乎天生又讓人著迷的特質。
楚曉漁克製住心裏的波濤洶湧，保持笑容平靜：“是啊，今天事比較多。”
“上車我送你回家。”莫誠邀請。
楚曉漁搖搖頭：“不用了，我家不遠，坐公交兩站就到了。”
“很晚了，女孩子一個人在外麵不安全。”莫誠說著，已經打開車門。
他總是這樣，做任何事都似乎真誠得讓你無法拒絕。
楚曉漁咬了咬唇，上車坐好。
車裏有舒緩的音樂，是她聽不懂的英文，她的外語聽力始終不好，所以以前才會每天早上去校園的小樹林裏練習聽說，也才會在那裏，每日遇見他。後來，她去小樹林，已經不再是為了練聽力，而是為了他每天和她擦肩而過時的那個問候。
“沒想到你在疾控，上次吃飯的時候人太多，也沒機會跟你多說話。”莫誠的聲音，把她從往事裏拉回現實。
“是啊。”她幹幹地笑了笑。
“這些年過得還好麼？”他又問。
楚曉漁將落下的散發掠到耳後，輕輕地籲了口氣：“談不上好不好，就這麼過著罷了。”
“結婚了吧？”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角餘光微微一轉，從車鏡裏看了她一眼。
楚曉漁怔了怔，聲音低了幾分：“沒有。”
“哦？”莫誠的表情似有些驚訝，又追問了一句：“那應該有談婚論嫁的男朋友了吧？”
楚曉漁隻是笑笑，沒有作聲，她不想在他麵前揭底，怕被他憐憫或者看不起。
見她不答，莫誠也沒有再問下去，換了話題：“下個路口，往左往右？”
“往右，然後再往前一點點就到了。”楚曉漁也坐直了身體，準備下車。
可是到了她家的巷口，他卻也跟著下車：“我送你進去。”
“不用，挺近的，幾分鍾就到了。”楚曉漁慌忙推辭。
“這邊在拆遷，人員混雜，又這麼晚了，你一個人不安全。”他還是不容拒絕，已率先開路，她隻好跟上。
走到一半，她的電話響了，是辛銳:“你怎麼還沒回來？”
“馬上就到家了。”楚曉漁回答，心裏有些暖。
她的電話漏音嚴重，莫誠聽到了那邊的男聲，待她掛了電話，笑著問：“男朋友在等你？”
楚曉漁一怔，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隻說：“我就到了，你回去吧，今天謝謝你。”
“別對我這麼客氣，以前那麼熟的。”莫誠微笑。
熟嗎？楚曉漁在心裏反問。也是，因為他和每個人都熟，他就是眾星捧月的月，光芒輻射到周圍的每一顆星星，即使是其中最遠最暗的一顆，例如她。
遠處的陽台上，有熟悉的聲音傳來：“楚曉漁，是不是你？”
她臉上浮起一絲笑容，喊回去：“哎，是我。”
莫誠停住腳步，向她告辭：“那我走了。”
她頷首，站在原地看他離去的背影，融進夜色。
那天晚上，楚曉漁怎麼都睡不著，半夜起來喝水，坐在空蕩蕩的客廳，環顧著周圍的一切，似乎看到了自己靜止在這裏的，十年的時光。
心中淒惶，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靠在沙發上睡著的，隻知道後來被辛銳推醒：“你怎麼不去床上睡？”
“啊？哦。”她恍恍惚惚地站起來，恍恍惚惚地回房。
辛銳看著她的背影，有些啞然，他感覺得到，今晚的她情緒不太對勁，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送她回來的那個男人。
但是她不說，他便也不好問，畢竟每個人心底，都有不願提及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