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來想去,皇貴妃還是覺得關於孩子的真實內情絕不能跟家裏人明說,但家裏人蹦躂成這樣卻又不能不勸。
腦海中思緒翻湧,沉吟許久,方才含糊開口,“皇上如今正值壯年,想那麼多有的沒的有什麼用?”
赫舍裏氏聽聞這話卻是一臉莫名,“皇上是正值壯年不假,可前頭的大阿哥和太子都已長大成人當阿瑪了,在朝堂之上的勢力威信愈發強盛,這會兒再不抓緊爭一爭還等著什麼時候?”
“按著你阿瑪的想法,其實他也不是特別看好四阿哥,不是說四阿哥不好,隻不過終究不是從你肚子裏出來的,沒有咱們佟家的血脈……若你或你妹妹能抓緊生出個小阿哥來,等再過個十幾年剛好小阿哥長大成人,皇上也……所以說哪裏又算是著急了呢?剛剛好罷了。”
話又繞了回來。
皇貴妃頭疼不已,也不禁冷了臉,“家裏上躥下跳折騰個沒完,那點兒心思連我這個深宮婦人都看得一清二楚,更遑論是當今天子呢?你們是生怕皇上不知道你們的野心還是打量著皇上不會將佟家如何呢?快醒醒罷,別異想天開了,真將皇上惹毛了且看誰還有個好果子吃!”
“怎麼就是異想天開了?怎麼就沒個好果子吃了?”赫舍裏氏一臉不解,“皇上的身上也有佟家的一半血脈,與咱們佟家女生下的孩子才是跟他最親近的,況且當年若不是有咱們佟家舉全族之力支持他,他能有今日嗎?那龍椅上坐的還不一定是誰呢!”
“咱們佟家是他最親密的血脈至親,也是他最忠實的擁護者,那份榮耀與其給旁的不相幹的人,為何不能給咱們佟家延續輝煌?”
竟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架勢。
皇貴妃卻隻覺兩眼發黑,“真真是昏了頭了,什麼樣的話都敢往外倒,禍從口出這個道理額娘長這麼大竟不曾聽過嗎?”
直到今天她才知曉家裏人究竟是個怎樣的心理怎樣的想法,卻原來竟是如此理直氣壯理所應當!
他們覺得皇上是佟家的外孫,便理應親近佟家幫扶佟家。
他們覺得當年為皇上的登基立下了不世之功,皇上便理應記恩、報恩。
真真是可笑至極,荒謬至極!
皇上是佟家的外孫不假,可卻更是大清帝王,以一個帝王的立場來看,佟家就是自古以來從未能叫人安心的外戚!
不曾一巴掌怕死下去都已經算是皇上念著情分心慈手軟了,還妄想要幫扶?真到那個份兒上,這大清究竟是愛新覺羅家的大清還是佟家的大清呢?
再者說當初皇上幼年登基阻礙的確不小,佟家也的確為此出了不少力氣,可其實真正起到決定性作用的卻是孝莊文皇後,倘若不是那位老太太選中了皇上,僅憑佟家又能掀得起多大的浪花兒來?
再退一萬步來說,便當真是佟家為此立下了巨大功勞又如何?尋常人都最是忌諱挾恩圖報,更遑論是當今聖上?
你跟一個帝王講恩情,甚至妄圖想要人家報恩?莫不是瘋了不成?
皇貴妃不知自己家裏人究竟是從何時生起這種無比荒謬的想法的,但此時此刻她卻才真正無比清晰地看明白了,佟家人早已被寵壞了。
被皇上寵壞了,被那一聲聲“佟半朝”寵壞了,甚至已然忘了自己是誰,飄在天上都下不來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無力迅速席卷而來,她甚至忍不住想要懷疑,這一切是不是皇上故意所為。
極盡可能縱著寵著佟家,讓佟家人飄飄然忘乎所以,愈發沒了警惕肆意妄為,等將來……鬧騰得太過了,皇上隨時都可以一巴掌直接拍死了事,甚至都沒有人會罵皇上心狠冷血,隻會拍手叫好,隻道佟家辜負了皇上的信任寵愛,咎由自取罷了,皇上已是仁至義盡。
捧殺。
這兩個字眼一旦出現在腦海中就再也揮之不去。
皇貴妃的臉色都變得煞白煞白,有心想告訴自己是自己想得太多了,皇上對佟家的感情終究還是不一樣的,應當不會如此狠心。
可另一方麵心底深處卻又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反駁——她的表哥,骨子裏其實就是一個真正的帝王。
不禁又想起了已逝的孝莊文皇後,那位老太太曆經三朝,便連皇太極都曾視其為智囊,那眼光該是何等毒辣呢?怎的一眼就看中了皇上,堅定不移地非要扶他上位?
如今想來,隻怕那時孝莊文皇後就已經敏銳地看出了皇上身上的某種特質吧?
“娘娘?”赫舍裏氏有些莫名又有些擔心地看著她慘白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道:“娘娘可是哪裏不舒服?要不要叫太醫來瞧瞧?”
皇貴妃搖搖頭,遲疑了一下,擺擺手將屋子裏所有的奴才都打發了,“好好守著,不準任何人靠近。”
範嬤嬤心中一凜,連聲應是。
房門緊閉,偌大的屋子裏隻餘母女二人,莫名就充斥著一股緊張的氣息。
赫舍裏氏也仿佛感覺到了什麼,下意識挺直了腰背,急道:“娘娘有何要事如此慎重?”
“我入宮多年求子不得,好不容易得了個公主卻還生下來就像隻病貓似的,沒多久便夭折了,此後多年更是再未有個動靜……”提起傷心事,皇貴妃的眼中不禁又流露出悲戚之色來,抿了抿唇,聲音略顯幹澀地說道:“額娘難道就不覺得奇怪嗎?打小可曾有哪個大夫說過我身子不好於子嗣有礙?”
赫舍裏氏先是一愣,隨即想到什麼似的,瞬間柳眉倒豎一臉怒色,“難不成是有哪個賤人對你下了毒手?可曾查到究竟是誰?可曾告訴皇上?”
皇貴妃垂下了眼簾,聲音也變得又輕又飄忽,仿佛是從天邊傳來的一般不真切,“我入宮便是妃位,沒兩年又晉升皇貴妃掌管六宮,宮裏的太醫便是忽略了誰都不可能忽略了我,每個月幾回的平安脈也好,時不時為了求子而折騰得滿太醫院天翻地覆也罷,卻從未有任何一個太醫說一句不好,回回都隻道‘娘娘身子一切安好,想來不過兒女緣分未到罷了’。”
“懷小公主時亦是如此,回回都隻一個好字再無其他,可偏生下來卻那般弱小,甚至都根本養不住幾天……宮裏的太醫何時全都變成了這般庸醫呢?我是百思不得其解。”
“這……娘娘究竟想說什麼?”莫名的,赫舍裏氏就覺得自個兒的眼皮子跳得厲害,仿佛有什麼不願接受的事實即將在眼前被撥開迷霧一般,甚至令她下意識心生退意。
“依額娘來看,這宮裏甚至這天下,還有哪一個人能夠令全太醫院統一口徑不敢泄露絲毫異樣口風呢?”
“皇……不可能!”赫舍裏氏“蹭”地一下站了起來,臉色發白渾身都在戰栗,卻仍是咬死了牙堅定反駁,“絕不可能是他!你可是他的嫡親表妹,自幼相識相伴,情分非比尋常,他怎麼可能會這樣傷害你?絕不可能!”連道三個“不可能”,足以見得她內心的慌亂,也不知究竟是在嚐試說服女兒呢還是在說服她自己。
然而皇貴妃卻是忽的冷笑起來,“可我卻也是佟家的女兒,這便是我的原罪!你們還隻當他是當年那個需要依仗佟家的小皇帝嗎?他早已成為一個手握天下生殺大權、說一不二的君主了!”
“你們滿心以為他身上也流著佟家的血,都是一家子至親骨肉合該相互幫扶一榮俱榮,真真是大錯特錯!你們怎麼敢將一國之君跟尋常親戚相提並論?尋常親戚之間血脈相連利益捆綁,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確是沒有錯,可他不是尋常親戚,他是大清國君!”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江山如畫豈容他人共享?滔天權勢豈容他人染指?若當真按照阿瑪和額娘的想法,下一任帝王也弄一個佟家血脈的孩子上位,那到時這江山究竟是姓愛新覺羅還是該姓佟?你們為何就不能清醒一點好好認清現實?這可能嗎?除非他瘋了!”
“所以說,不是我不能生,是他不叫我生!便是再送一個妹妹進來又能如何?便是將佟家所有的姑娘都送進宮來也絕不可能生下一兒半女!”
“原本他隻是防患於未然,可倘若佟家再如此上躥下跳那野心便是再明顯不過,額娘倒是猜猜看,到那時他會用什麼方法來解決這層隱患?”
識趣點,或許還能看在孝康章皇後的麵子上手下留情保一條命下來苟延殘喘,若不識趣,隻怕等來的就會是雷霆一擊徹底灰飛煙滅。
赫舍裏氏的當即兩腿一軟跌坐在炕上,滿臉慘白毫無血色,整個人仿佛遭受了什麼巨大打擊似的變得呆呆愣愣,魂兒都不知飛去了哪裏。
響鼓還需重錘敲。
既然好言相勸說不通,那就將最殘忍的事實剝開了放在她的麵前,如此震耳發聵就不信她還能繼續自欺欺人。
皇貴妃也不急著再說什麼,又重新垂下眼簾端起了茶碗,眼中滿含憂慮無奈。
這些事她原根本不想說出來,怕的就是阿瑪、隆科多他們得知實情之後再一時衝動幹出點什麼蠢事來,可眼瞧著這情形,卻發現不說還是不行了。
家裏人上上下下都被捧得太過,早已不知自己姓甚名誰,壓根兒就不是三言兩語能夠勸得動的,如此倒不如將事情掰開來說明白,也好震一震這些拎不清的蠢東西。
人最怕的一是認不清自己,二是沒有敬畏之心,偏這兩樣佟家全占了。
叫人氣惱又無奈至極。
氣氛陷入了一種令人窒息的冷凝。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赫舍裏氏才緩緩轉動了眼珠子,看向身旁的女兒,從牙縫兒裏擠出來幾個字,“皇上他……當真如此容不得佟家?”
“不是容不得佟家,是容不得一個野心勃勃的外戚。”見她一臉憤恨之色,皇貴妃趕忙製止了她欲脫口而出的大逆不道之言,冷著臉嚴厲道:“事已至此額娘難道還未看清現實嗎?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什麼事可以做什麼事不可以做,難道樁樁件件都還要我來教你不成?”
“你隻回去將這些話如實告知阿瑪,他若能從頭腦發熱的狀態中冷靜下來自是最好,倘若他仍不知死活非要蹦躂……也大可不必等將來,本宮這便直接三尺白綾吊死了事,好歹還能保全個皇貴妃的體麵下去,省得日後被家裏拖累獲罪,還不知得是個怎樣淒慘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