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逃(1 / 2)

貞化二十三年的冬天,滴水成冰,雪虐風饕。過了醜時,殘月如鉤,長安城萬家燈火熄。

忽有一隊人馬手執火把,從平康坊奔襲而出,教坊使太監尖細的怒吼和陣陣鏗鏘步伐劃破闃然寂夜。

逃!

江音晚隻抓得住一個念頭,死撐著一口氣往前奔去。

少女纖弱的身量籠在寬大的薄絮舊襖裏,襖下隻一層單紗舞衣,難掩玉骨天成的窈窕風流。

刺骨寒風似刀子般刮在細嫩如玉脂的臉頰,又直往嗓子裏灌,氣喘間已隱隱有血腥味。

嬌生慣養十六載的侯府三姑娘,如何還能跑得動?

然而腦海中是教坊裏一雙雙渾濁的眼、髒汙的手。她從前的兩個貼身婢女死死抱住龜公小廝的腿,聲嘶力竭:

“姑娘快跑!不要回頭!”

江音晚已渾身力盡麻木,憶到此處,咬牙再提起發顫的纖腿。

下一瞬,她跌倒在雪地裏。

這是今冬的第一場雪。往年,她必會喚了七八名侍婢,采梅梢上的新雪以烹茶。

雪是銀樹飛花,茶是白毫銀針。千金難求的貢茶,靈芽尖白毫滿披,其狀若針,如銀似雪。素手以一抔雪水煮之,清香甘冽,不勝風雅。(1)

她還慣愛款步踩在未掃的積雪上。披著純白無雜色的狐裘,玉足攏在雲頭錦履中,慢慢落下去,是寒酥不化的蓬鬆綿軟。細聲簌簌,一步一印如步步生蓮。

父親每每見狀,總責她頑皮,實則憂心雪天路滑,又憂她濕了鞋襪。“囡囡,也不怕摔著凍著?你們幾個,還不快扶穩了姑娘!”

柔荑抵在雪地上,本該是透心徹骨的寒。然而江音晚早就凍得雙手冰涼,這一下竟無知無感。

積雪未深,掌心驟然觸地,順著慣性磨過幾寸。抬起手,在溶溶月色映雪的微亮下,她才發覺手掌已被磨破。

鮮血絲絲滲出,如雪地裏落了點點寒梅。每一寸肌膚都是精心護養的玉軟花柔,芊掌更嬌膩堪比初生嬰兒。她後知後覺感到疼痛。

更疼的是膝蓋。猛地磕在雪下尖銳的礫石上,割破本就單薄的下裙,她感覺到血汩汩而出的溫熱。

顧不得查看,江音晚蜷起帶著創痕的手支地,站起身來。

迷蒙的淚眼前,再無那道殷殷關切的清雋身影。

她的父親,被判決流放三千裏,迢迢隔音塵。

江家本是長安望族,高門侯爵。江音晚的大伯江景元,是鎮守西北邊陲的定北侯,聲名煊赫。姑母江意柔,是宮中正一品淑妃,三皇子的生母,協理六宮。

將在外,家眷留京。江音晚隨大伯母在京中的定北侯府長大。

為免侯府功高震主、樹大招風之嫌,其父江景行隻在國子監領從四品閑職,教書講經,做個閑雲野鶴的清貴自在人。

其母早逝,然父母情意甚篤,父親不肯續弦,專心守護亡妻留下的唯一女兒。

江音晚雖自幼失恃,但父親予她全意嗬愛,大伯母亦待她視如己出。綾羅綢緞,金齏玉鱠,她是京華富貴煙雲滋養出的灼灼芙蕖。

然而高樓傾頹隻在一夕之間。

消息傳來的那一夜,她還在同瀲兒、灩兒琢磨時興的繡樣。

閨閣裏靜靜燃著上好的沉水蘅蕪香,茜雪紗作罩,籠住瑩瑩燈火。花繃子平整撐著妝花軟緞,真絲撚就的繡線緩緩翻飛。

細細銀針驀然刺破指尖,彼時以為那就叫鑽心的疼。

傳旨的太監捏著嗓子,軒朗的廳堂仿佛驟然黯淡,唯一線月色幽幽,打在那道黃綾玉軸的聖旨上。

“定北侯勾結安西節度使謀反……”

如驚雷在江音晚耳邊炸開,她一時恍惚,聽不懂每一個字。

按雲朝律,謀反者斬,其父母妻子絞,期親男丁年十六以上者流三千裏,十六以下為奴,諸女眷沒入教坊。

過往一切轟然倒去。偌大的定北侯府,上下獲罪,待次日雲開日出,繁盛顯赫便灰飛煙散。

大伯定北侯被鎮壓叛亂的禁軍當場斬於隴右道。堂兄定北侯世子被捕,正遭押解進京,與天牢中的大伯母、堂姐同待來年秋後處以絞刑。

身後噠噠腳步聲漸行漸近,紛亂雜遝,每一聲都擊鑿著人心。巷尾已隱隱可見火光搖曳。

江音晚忍著疼,跌跌撞撞繼續向前奔去。

簪釵盡褪,一頭過腰的長發隨著她踉蹌的步子在風中飄曳,如青煙,如墨霧。

泠泠寒月勾勒著她的身影,水姿弱骨似皎潔輕冰,似暗香疏梅。縱然狼狽,亦是融於雪夜裏的一抹驚鴻影。

前方的巷口,寒樹枝椏交錯,亂影如鬼魅。

一輛朱轓漆班輪的青蓋安車徐徐停駐。懸在車前的八角風燈一晃一晃,映出紛飛的銀粟玉沙。

用此車者,必是王公貴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