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穢命》
文/何荒
晉江文學城獨發
1925年暮冬。
淮南的西城貫穿著四通八達的巷子,幾道青檀石路,幾巷泥濘小路,統一的是牆壁斑斕灰墨,有一股濃鬱的潮濕味兒。從東入口的鐵柵欄進入往右走,再拐左巷,走到第三個西二巷子口,數四個道口,往裏走,路過一家杏花豆腐的店麵與一家美人旗袍定製店,在繼續走到巷子尾。那有戶半掩門的人家,門牌掛著321號。裏麵傳來頓聲劈柴的音,一下一下地與周圍嘈雜的聲音碰撞。
“阿苦啊,嬤嬤想通了,你去前巷阿嬤嬤家把辮子剪了吧。現在看外頭那些都得剪,不剪就是有壞心思。”
陳阿嬤佝僂著背,眯著雙渾濁的眼,費力地望著正劈柴的身影。
“知道了。”
陳木古頭都沒抬的應下。他樣貌清俊,如寒水的眸子寂靜平和,唇峰上方有顆小小的褐痣。年紀約有十八九歲,身量約七尺。比較特殊的是,他的前腦光滑細膩,後腦勺耷拉著一根長長的辮子。身上穿著西城幾乎一模一樣的對襟灰色棉襖,下麵是粗筒棉褲,帶著許多灰褐色補丁。
“阿苦,你歇歇吧,”陳阿嬤坐在屋簷下的椅子上,眉心的溝壑跟巷子泥濘的路一樣。她懷裏抱著一籃針線,裏頭有幾塊半成品的帕子。這可是他們家這個月的夥食費,繡好了拿去給南城春宴樓的姑娘們用。
陳木古停下揮舞的手臂,彎腰擺放好木柴,擦了一把腦門的細汗,掀開矮缸上的蓋子,在水裏洗了洗。冬天打的井水冰冷刺骨,他的手連著指頭都紅了片,手心附著一層厚繭,饒是如此的模樣,手指還是修長又漂亮。隨便在衣擺擦了擦,陳木古走到陳阿嬤身邊蹲下,熟練地從針線筐裏撿起裏頭一塊白色帕子與幾圈線,曲起腿,坐到寬寬的門簷上繡起梅花。
陰暗晦澀的光線下,陳阿嬤溝壑縱橫的臉頰微緊,搖搖頭,歎口氣,嫻熟地開始下針腳,邊說:“都怪阿嬤以前不懂事,早些年要知道皇家會不行。咱家就該讓你去做個木工,做什麼勞子的繡花,那是給沒把的配,都怪那死禿驢,非說你是什麼穢命格。”
陳木古低著頭,木著張白淨俊俏的臉,一針一線地繡出一支雪中梅花。
這兩年陳阿嬤年紀大了,特別愛念叨以前的事。陳木古對那些知道的不知道都能倒背如流。
這不。
陳阿嬤又開始罵他那不爭氣的爹娘。
“都是那倆黑心鬼投什麼邊邊,到最後連個銀子沒給咱阿苦留下一星半子,害得阿苦養自己還要養我這個什麼都不行的老婆子。”
“真是作孽哦,搞什麼不好,非要往槍口上撞。現在朝廷沒了,這下子白死了呦。”
“可憐咱家的阿苦,多好一孩子,就是從生下來就命裏帶陰。早些聽老禿驢的話,想著送到人富貴有龍氣的跟前,結果呢,現在倒好,宮沒進去,反倒搭上了陳家那麼多人。等以後我老婆子下了地,還不知道怎麼麵對早死的老頭子,沒顏麵見陳家的列祖列宗啊。”
陳木古在陳阿嬤似悔恨似無奈地絮絮叨叨中繡完一塊帕子,微微起身,小幅度地往房簷下移了移,望著灰蒙蒙的天。
前些年清朝幾經掙紮,最終滅亡,如今新建立新中華民國。
陳木古作為爹娘預備送到宮裏的小太監,可是就與新建國相差不到兩個月,差一點就進了囚籠。但是現在,他正在目睹另外一個全新的起端,一個所有像他這樣的人永遠都不敢想象的年代。
這些個新詞語,是他平日裏往南城裏送帕子時聽到的。平日裏,有空閑時,他還趴門縫聽說了不少大人們的事。每一句每一件陳木古都覺得不可思議。尤其是前兩年開創新局麵的先鋒陳先生,李先生,魯先生。他們仿佛就是這個時代的一盞明燈,看似微微弱弱,卻生生不息。
隻是很可惜,他一直到「新青年」改為季刊都連一張買報紙的銀錢都沒有。隻能沒事悄摸摸地去偷看偷聽一下。瞧瞧春宴樓裏紙醉金迷的奢靡之風,又或了解了解那些為了鮮活而奮力前行的神仙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