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不知道該如何寫起。

很多故事在開頭的部分寫的都是初見,“我第一次見到某某某,是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風很輕,雲很淡”雲雲。

我卻不能這樣寫,我與她當然也有初見,可那場景估計隻有我們的媽媽才能記得。她皺著小臉光著腚呱呱墜地的時候我才幾個月大,隻能說我的記憶中一直有她的存在。從我記事開始,我們就活在彼此的生活裏。

我跟童顏出生在皖南的一個小山城裏。

縣誌上對家鄉的評價是“山清水秀,人傑地靈”,我對它的評價卻是“窮山惡水出刁民”。

也許,你認為我愛不愛我的家鄉,跟我要說的故事毫無關係。可我認為,一個人的成長曆程跟他(她)的出身其實很有關係。有些東西從你一出生就決定了,仿佛命運的紐帶。

比如,我們那裏的人大部分都愛錢,都虛榮,都大呼小叫,都死要麵子活受罪……我不會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所以我沒說全部,我說大部分。

表妹童顏是我大舅舅的女兒,我們同歲,都是一九八四年出生,都屬鼠。

在二十八年前,與我們同年的孩子大多數都叫什麼娟什麼偉,“童顏”這樣悅耳的名字,必然是文化人起的。

大舅舅算是我們地方上的文化人,他在縣重點中學裏當語文老師,人長得帥,言談舉止也溫文爾雅,年輕時是縣城姑娘們爭相追逐的目標。若不是這樣,我的大舅媽又怎麼會看上他?大舅媽是上海的下放知青,人長得漂亮,穿著講究。在我記憶裏,她那張清秀的臉上總是妝容精致,脖子上一根銀白的項鏈,不知道是白金還是銀質,惹眼得很。

在我媽還穿著的確良和老式布鞋的時候,我的舅媽就讓她在上海混得越來越好的父母兄姐們頻頻寄來茉莉香水和永芳珍珠膏,把自己打扮得跟名媛一樣了。在我光著屁股跟男孩們在沙土堆裏玩成泥巴猴兒的時候,我的表妹童顏卻穿上了粉嫩的公主裙紅皮鞋,並且還從她外公外婆那裏得到了一把真正的小提琴。在八十年代的皖南山區,小提琴是多麼高雅奢侈的玩意兒啊!那把小提琴一直伴隨著童顏長大,但她甚至連一個音符也拉不出來,因為當年我舅媽找遍了縣城,也沒找到會教小提琴的老師。

直到現在,我都相信,童顏內心仍然以她的父母為榮——即使父母離開她已經很多年——畢竟在她童年的時候,她的父母給予了她太多的記憶。都說窮養兒子富養女,在童顏人生的前十年,她紮紮實實地被富養著,所以,她應該選擇記住父母給予她的幸福。

在童顏十歲的時候,我的大舅舅去世了。之後不久,大舅媽選擇離開縣城回上海——當時舅媽的父母兄姐在上海已經混得相當可以了。本來這次舅媽的遷移應該給童顏帶來更美好的未來,不知道為什麼,大舅媽卻鬼使神差地丟下了童顏。

舅媽隻帶走了兒子——童年。不知下了多大的狠心,她既不回來看童顏,也不寫信,隻在每月五日從上海寄一張彙款單給我外婆,沒有隻言片語。一直到童顏上初中,彙款改成從美國寄來,依然沒有隻言片語。後來我們才知道,大舅媽帶著我的表弟童年移民了。

其實,在我看來,童顏未必比我不幸。

我從出生就沒見過我老爹,我媽再婚時我才兩歲,一直跟外婆住,而她十歲才搬來。家裏的親戚們卻更同情憐惜童顏,與她說話都是柔聲細語小心翼翼,背後談論起她則唉聲歎氣。

也許,人們更關注的是一種落差而非狀態,顯然我一直不幸比她突然不幸要幸運得多。所以,在我與她之間,外婆更寵童顏。

外婆住在我媽單位分的兩間房裏,老式舊樓一共三層,每層七八戶人,不像現在的公寓一層才兩三戶。唯一的公共廁所在一樓後巷,條件好的都自己裝了衛生間,公廁用的人少,時間長了就沒人打掃。我們要上廁所,必須經過一根常年往下排汙水糞水的粗大的下水管道。而且,去蹲坑兒就跟過河似的,腳踏著幾塊磚頭蹚過滿地的糞,才能把屎拉進糞堆。

於是,童顏就堅決不上廁所,新陳代謝需常年在房間裏的馬桶上解決。外婆依她的理由,就是她家原本可是有衛生間的,自然上不慣這樣的公廁,她看著滿地的糞是要吐的。其實,看著滿地新新舊舊黑黑黃黃壯觀耀眼的糞,我也想吐啊!但我命不好,即使在夜裏我也必須打手電筒下樓去公廁。另外,我還肩負著倒童顏馬桶的重任。開始的時候,我隻要倒在走廊水池下水道裏,用一根鐵絲把屎攪和碎了用水衝走就好,誰知運氣不好堵了幾次,後來就必須下樓去倒了。所以,我現在偶爾夢回童年舊事,還常常夢到自己提著小馬桶穿過舊巷蹚過糞河的情景。

我就這麼給她倒馬桶倒了五年,一直到我們初中畢業,我去市裏上重點高中,她去縣郊上職業技術學院,這項偉大的工作才算結束。其實在我內心,我覺得應該童顏給我倒馬桶才對——雖然我比她大幾個月,但事實證明她更成熟。若以月經初潮作為小女孩成為大女孩的標誌,她在我之前。若以破處作為女孩成為女人的標誌,她還在我之前。

她的月經在我們十四歲某個冬日周末的早晨洶湧而至。當時,外婆出門買菜去了,我倆躲在被窩裏聊天,聊了一會兒童顏起床噓噓。她坐在小馬桶上稀裏嘩啦地撒尿,一切如常,直到她起身提褲子的時候才“哇”的一聲哭了,嚇得我半死。

我說:“童顏,你怎麼了?”

她問:“童娟,怎麼辦?”

這時,我也顧不上暖和了,穿著棉毛衫棉毛褲跳下床,一邊在床下找拖鞋一邊問:“什麼怎麼辦?你怎麼了?”

她說:“要死了,我在流血。”

我一聽“血”這個字,頓時覺得非同小可,愣在那裏,不知怎麼辦才好。

她一看我也不知所措,哭得更凶了。

其實,我也就不知所措了兩三分鍾,之後便匆忙從床頭木箱子裏拿了一遝新的衛生紙,折整齊後拿給她。

我故作老練地說:“你先墊在褲子上,上床來焐著,等家婆回來再說。天怪冷的,我們都別凍著。”

然後,我就淡定地回了被窩。她一看我神態自若,立馬也坦然了。按我說的,墊了衛生紙,她就爬上床來和我繼續聊天。

我們確實在那一天發覺自己長大了。外婆回來後,給我們說了很多這方麵的保健知識,還不停地強調:“好了,你們來月經了,你們是大姑娘了,以後要愛自己愛別人,懂嗎?”

我們都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點頭之後,我又搖頭,說:“家婆奶奶,我又沒來月經。”

外婆摸摸我的頭:“你是她姐姐,她長大了,也就是你長大了。這幾天你監督她不要吃涼的,不要跑跑跳跳。”

我說:“知道。”

其實,我的初潮比她遲了差不多一年。等我真來的時候,我差不多成這方麵的專家了,來這玩意兒時什麼事不該幹,我比其他任何女同學都明白。

童顏的初潮是在我麵前來的,她的初夜可不是在我麵前來的。2001年我已經考到北京的一所綜合性大學念書了,而她則在合肥藝校讀大專表導專業。我們之間保持著書信往來,說保持不如說是童顏單方麵的維持,她的來信多,我的回信少。

在大一下學期的一天,她在給我的第三封來信中含蓄地跟我彙報了她的初夜,這封信我至今還保留著。

那封信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童娟,你好嗎?

昨夜夢見我們初中時在學校池塘邊拾梨花的場景,才發現我已經太久沒見你,都快想不起你的樣子了。我之前寫了兩封信給你,你一直沒回,也不知你是否收到。

你去北京上大學,我還是從姑姑口中得知的。這兩年我們來往得少,都疏遠了。我現在也出來念書了,在合肥藝校。我交際能力不太好,沒什麼朋友,更吃不慣這裏的菜。總之,我不喜歡這個城市。夾在一群陌生人裏,真是噩夢!我學的這個專業一點兒意思也沒有,可惜我隻能考上藝校。其實我從沒做過什麼明星夢,你了解我是沒什麼理想的人吧?有書念嘛,對奶奶有個交代,得過且過罷了。

我想跟你說我談戀愛了,他是個南方來的男生,在海邊長大的,叫王海。他長得還行,不太愛幹淨,我總覺得他身上有股子魚腥味。他沒錢,有時候還讓我給他錢去上網打遊戲什麼的,沒意思!你肯定要問我圖什麼吧?我太寂寞了!你肯定體會不到這種寂寞。

合肥的天氣真詭異,昨天早上風和日麗,天氣晴朗,萬裏無雲,他帶我去城郊的水庫釣魚。誰知中午風起,一會兒雨就來了。不是那種小小的雨,整個天都灰蒙蒙的,雨瓢潑地下。我們去了鄰近的一個農家旅社裏躲雨,自然地就睡在一起了。完事後,發現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又是風和日麗的好景象,天空中沒有一絲雲。我想,也許根本沒下過雨。

不知你談戀愛了沒有,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回信給我說說唄!我的信寫得有點兒亂,可你聰明,準能看明白吧?其實,我最想說的是,我挺想你的,真的。

犯困,寫不下去了,暫時這麼多吧。如果你收到,請給我點兒回音。我猜你過得很好,但想了解好多細節是怎樣的。

順祝一切更好!

童顏

如果當時我能預見這封信將改變童顏的一生,我打死也不敢把牛皮往炸了吹啊!要不怎麼都說這世上後悔藥難買呢!回信寄出去的第二個月,我就奉母親電話裏的命令,在大學門口迎接拎著巨大行李箱,自主退學立誌北漂的純情而又愚蠢的女青年童顏。和她同來的,竟然還有那個魚腥男王海!

我在前文中沒有細致描寫過我表妹童顏的長相,隻略略提了一下她很美貌。她長得漂亮我從小就意識到了,但那次在大學門口重逢,她還是著實讓我驚豔了一把。幾年沒見,她的美麗已進化得濃墨重彩。十八歲的童顏還沒學會化妝,她的麵龐除了蒼白之外幾乎沒有瑕疵。而在時尚重過健康的年月,臉色蒼白也算不上瑕疵吧?她的眉眼細長,眼珠子天生碧色,有種異域風情。別看我考到北京這樣的大城市念書,而她留在合肥,但人家可比我時尚多了,過腰的漆黑頭發燙得蓬蓬鬆鬆,黑色小鬥篷上衣,大紅色燈籠褲,很潮。像某位時尚達人說的,“時尚是與生俱來的基因,時尚是骨子裏的天性”,這話我還是挺同意的。我穿著白色T恤,馬海毛開衫,直筒牛仔褲,反正一派典型歪瓜裂棗學生妹的孬樣兒。而對麵男的一米八五,女的一米七五,兩個打扮入時的大高個兒站在校門口等我,跟明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