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榮國府。
兩個衣著光鮮的丫鬟從南邊的穿堂走來，進了碧紗櫥。
“我前兒去找太太屋裏的金釧兒姐姐玩，聽裏頭說瑞大爺不知怎的得了重病，一年也不見好，昨晚上人就去了。”
“哪個瑞大爺？”
“就是寶玉的西席先生，賈代儒老爺的獨孫，瑞大爺。算起來，這瑞大爺還是寶玉的兄長呢……”
耳邊縈繞著熟悉又陌生的說話時，晴雯的眼睛在眼皮下轉了兩圈，隻覺得眼皮發沉，要醒不醒的。
“快來看，是誰在這躲懶！”
兩個丫鬟笑嘻嘻地跑了過來。
晴雯本想再睡過去，卻被一隻小手推搡了幾下，不得不醒了過來。
這一睜眼，晴雯才突然覺出不對來。
她不是死了嗎？
哪裏有死人睡覺還能醒來的道理？
晴雯的眼睛倏地瞪大，驚疑不定地觀察起四周來。
“晴雯姐姐，快醒醒神兒。”
聽見說話聲，晴雯抬起頭，向說話之人看去。
映入眼簾的是個十三四歲、做大丫鬟打扮的女孩，不是秋紋又是誰？
“我看她是睡傻了，一會寶玉回來，看看笑不笑話她！”麝月在一旁笑著嗔道。
麝月、秋紋……
晴雯心裏愈發迷惑不解。
她知道自己早死了許多年了。
或許是死時不甘，從身死之後，她的魂魄就一直留在賈府，直到賈府敗落才堪堪離去，渾渾噩噩地飄蕩了許久。
不想再度恢複清明的時候，竟又活了過來。
晴雯低頭看著自己比死時略顯嬌小的手掌，再回想起半夢半醒時聽見秋紋說的話，大約知道了自己此時的年歲。
瑞大爺如何死了病了，她倒記不大清。
隻是蓉大奶奶離世的時候，她卻剛好一十五歲。
此時蓉大奶奶重病，想來她應當也到寶玉房裏當了兩年差了，不是十三就是十四。
晴雯雖然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死而複生，但做遊魂那些年的經曆，倒讓她不至於因為複生就一驚一乍的。
“怎麼把她叫起來了？”
不等晴雯和麝月、秋紋說話，襲人就走了進來。
“我剛瞧見她頭疼，臉色煞白煞白的，才扶她進來歇歇，偏你們兩個過來鬧她。”
晴雯垂下長長的睫毛，心想：
襲人就是這樣，責備人也這麼溫柔和氣。
隻是……
想到自己死後在賈府看到的一切，晴雯藏在睫毛下的目光略有些複雜。
罷了，爭一時之快，又哪裏比命更重要呢？
晴雯拿不準重活一次，自己的脾氣能改觀多少，又不想自己日後也像其他下人似的，被當街發賣，心中百轉千回，拿定主意隱忍到自己十七八歲時，得了恩典，贖了身契，過安分日子去，總好過被人誣陷成勾引男人的狐狸精。
想通了今後該如何處事，晴雯抬起頭衝著襲人笑道：“多虧襲人姐姐顧著我，睡了一會兒，倒覺得好多了。”
說著，就下了隔扇後的小塌，走到平日做針黹的地方，拿起繡了一半的帕子，佯作認真地忙碌起來。
襲人立在原地，納罕地看了晴雯一眼，剛想問什麼，突然想起寶玉這時候該快回來了，於是也沒再多問，趕忙往碧紗櫥外間去了。
等她走了，晴雯才放下繡繃，轉了轉眼珠，看向秋紋，問道：“我剛才聽見你說去找金釧兒姐姐玩，可有什麼趣事？”
“哪有什麼趣事，是那院兒的瑞大爺沒了……”
晴雯本意也不是問瑞大爺，因而提起了東府的蓉大奶奶，趁著秋紋說話，旁敲側擊地問出了如今的年月。
蓉大奶奶已病了快兩年了，再過幾日，就要到秋天了。
晴雯昔日剛分到寶玉房裏時沒多久，就隨著寶玉去過東府賞梅，因而記得很清楚，蓉大奶奶是她分到寶玉房裏第二年八月得了重病。
這麼算來，如今正是她十四歲的時候。
府裏的丫鬟到了十七八歲，或是由主子給配了小廝，或是留作通房，除了這兩樣，就是放出去外嫁和贖身了。
晴雯前世沒有做姨娘通房的念想，今生更不可能有。
隻是晴雯剛剛醒來，與前世此時中間隔了許多年，很多事情都記不清了，總得先理清頭緒，才能早作打算。
怕自己舉止有異引人懷疑，晴雯不敢立刻四處走動觀察，隻得暗自忍耐，安安分分地做好份內之事，不敢行差踏錯，隻等得了空才走動走動，借著景致，暗自回憶過往。
偏偏她醒過來的時候，正值賈瑞新喪，賈府一向排場又大，又顧著禮節，府裏的下人們都忙得像什麼似的，並不怎麼得空。
直到過了九月，晴雯才終於將記憶裏的種種，和賈府各處的人、事、物一一對應串聯起來，再不怕被人疑心了。
這一天，等寶玉睡下，晴雯才回了隔間，打開箱籠，數了數手裏的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