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鷗
看過這封信的第二天,我回到了澳門。我要去拿夏鷗留給我的東西,一天也不能等。
整整一學期不見,澳大的校園裏依舊和記憶中一樣,充滿了陽光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我乘上行政樓後的滾梯,它緩緩啟動、加速,像兩年前我第一次來到時那般,平穩地把我送至了校園的中心。四周的計算機房、花園,旁邊的蔡繼有樓,背後的何鴻燊樓,前麵的大豐樓平台…什麼都沒變。但是我心裏清楚,在這個學校之中對我而言最重要的那個人,卻已經不在。
我覺得很是悵然,心裏感歎,原來一個人的存在與湮滅對於這個世界是如此微不足道。夏鷗才走幾天,這世上就儼然已沒有了她曾經待在過這裏的任何痕跡,甚至是連更多的記憶都失去了;地球依舊運轉著,看不出絲毫與先前的不同。這時一個外院曾經認識的人匆匆走過,他回過頭笑著衝我喊道“喲!鄭屹,好久不見!這學期忙什麼呢都沒怎麼看見你啊!有空聊啊拜拜!”這人和我從前隻是見麵臉熟,沒有深交,他並不知我已轉去它校,經過一學期竟以為我仍在澳門。我心裏又徒生出一股淒涼,原來那些對自己而言重要的事、抑或是重要的人,在旁人的眼中,也不過是些無關緊要的襯景。上帝一視同仁,他不會因某個人的摯愛而多偏袒她一分一毫,他鐵麵無私。
沿著曾經每天都走的路回到東亞樓,我對宿舍安保室的員工說明了來意。他們換著眼光,透出些對我的悲哀,然後深沉地點頭同意了帶我到夏鷗房間的要求。
“Would you
please…le**e
me along
here for a
while?”
“Sure.”那菲律賓保安轉身出屋,我把門關上反鎖了起來。
這便是夏鷗的房間了,一切井然有序,即使是在最收拾得整齊的女生宿舍中中,這房間也定算得上其中的佼佼者。厚厚的棕黃色窗簾是拉上的,午後的陽光耀眼無比,但此時透過這質地厚實的窗簾布纖維闖進屋來的光線,就隻剩下柔和溫暖的光纖。這些細密的光纖讓整個屋子變成了茶色,我隻感覺自己像是走進了一張褪了色的老照片中。
我抽出椅子坐在書桌前,心想這裏便是夏鷗從前每天都會坐著的地方吧…“夏鷗,我回來看你了。”對著空房子我幽幽地說,“也沒什麼事。隻是…想回來看看你,幫你歸置歸置屋子,和你說會兒話…”
我開始慢慢地整理夏鷗屋子裏的物品,可這全然談不上歸置,我隻是在把東西越收越亂。手上撿起屋裏一件件的物品細細翻看,嘴上不由自主地去回憶種種往事,從新近發生的開始說起,然後一路向著過去推移。
不知過了多久,我輕輕合上最後一本夏鷗的讀書筆記,笑著擦擦眼淚,總結似地說,“所以說呀,從第一天在機場見到你的第一麵起,我就已經喜歡上夏鷗你了呢。”
打開門,那菲律賓大叔還在門外站著等我,他起碼已經等了幾個鍾頭。我對他說,麻煩你給我找個大紙箱來,這裏的東西我都要帶走。當晚,一個滿載夏鷗的遺物巨大包裹便被我寄回北京的家中。
從宿舍出來我前往圖書館。此時天已全黑,一輪素亮的明月躍上了山崗,這正是從前每天我和夏鷗共赴圖書館自習的時刻啊…
才六點,圖書館裏人還不多,和那時每個晚上的情況都沒有改變。我輕車熟路地走向我們的“寶座”。沒有人在那座位上,它仿佛還在靜靜地等著我和夏鷗歸來。我鑽到桌子下麵,就看見桌板背麵黏著著一個精巧的信封,稍用力一拽便能將其取下。拆開看,裏麵正是夏鷗留給我的掛墜夏日星。
我把夏日星捧在手心裏,仔細端詳著它。我還從沒有如此長時間、近距離地盯著看過它。水滴型的紅寶石底座,水滴中心烏黑莊重的瑪瑙,末尾處黑色的吊帶。在我的記憶中,夏日星一直都是耀眼的火紅色,然而現在我卻感覺它卻失去了光澤。多棱的紅寶石所射出的光並不鮮豔,相反,在圖書館明亮的熾光燈下它頗有些黯然失色,那紅更像是一杯渾濁的葡萄酒,紅裏好似隱藏著深邃的黑暗和混沌。水滴型的寶石,宛如一滴黯淡的淚。
“也許這夏日星隻有戴在夏鷗身上才能燃燒成一道火紅吧…”我這樣想。“抑或者,隻有在黑暗的地方,它才會閃閃發光,熠熠奪目…”
我抖抖信封,裏麵掉出一張小卡片,那上麵是夏鷗寫給我的話。
今日一別實無相贈,僅憑此物與君留念。人生難測,路阻且長,務必珍重。
我反反複複讀著這兩句話,繼而拿起夏日星,執行宗教儀式一般莊重地為自己配在脖上。“這樣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吧…夏鷗。”這樣想著,我起身默然離去。
在澳門停留的一天半時間裏我還和原來的室友小葛見了一麵,我倆時間都多,於是坐在一起後我便把自己和夏鷗的故事從頭到尾細細給他講了一遍。他聽得惘然,幽幽地說“這學期我們總看見夏鷗自己一個人,你走以後她臉色也難看了,神態也迷離,跟她說話感覺都像變了個人。當時我還以為這全是因為你,唉…想不到還有這樣的故事。”
我幹澀地笑笑,說“是啊,全是因為我,怎麼不是呢。要是我不聽馮楠的話,不去日本,在這邊陪著她,夏鷗也不會就這麼走了吧…”
之前我們跳過了馮楠最後在我屋中坦白,這裏把它補上,也算讓這個殘落故事的結局多些圓滿。
原來,馮楠的父親和夏鷗的爸爸曾經是非常要好的朋友。雖然這一點馮楠曾經輕描淡寫地向我提起,但當時她有意做出輕佻佻的語氣,使得我遠未意識到這兩位父親間的關係究竟親密到何種程度。語言就是如此,它有著左右人們對事實理解的神奇力量;馮楠無疑深味這一點學問。在夏鷗的爸爸媽媽雙雙自盡後,身為前摯友的馮楠父親陷入了巨大的自責,他始終無法原諒自己當時的龜縮怯懦,沒有膽敢站出來為夏鷗的父母說句起碼的公道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