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是否都應當從頭說起呢。
抑或,挑中間比較有趣的情節先讓讀者看了,然後才把劇情往前推?
那是需要很大的技巧的吧。
還是從頭做比較好,條理也清楚些。
況且,陳綺羅與甄薔色這對母女的關係,大-要從頭細說的。
母第一次看到女,是在十二年前。
那時薔色約十二歲,長得高且瘦,膚色欠佳,似營養不良,戴著一副近視眼鏡,有蛀牙,怎麼看都不算一個標致的小孩。
可是薔色有一個好處,她性格十分沉靜,而且,即使乏人督促,功課一流,霸定第一。
綺羅已與甄文彬約定,由她先開口。
於是,在甄家,她先自我介紹:“我叫陳綺羅,你可以叫我羅姨。”
薔色點點頭,不出聲,穿著新裙子的她拘謹地在一邊坐下。
甄文彬的神色略見焦急。
綺羅不慌不忙,“我叫你什麼?”
甄文彬已搶答:“在家,我們就叫她薔色。”
綺羅嗯地一聲,“薔色,我與你父親,打算下個月結婚。”
薔色低聲說:“父親已與我說過。”
綺羅問:“你願意來參加我們的婚禮嗎?”
薔色努力地點點頭。
她不是要討好未來繼母,那是非常吃力的一件事,她隻是不想得罪任何人。
隻聽得陳綺羅說:“那好極了,婚後,你會自祖父母處搬回來住。”
薔色一聽,放下一半心。
祖父母並不特別喜歡她,他們討厭她生母,故此也不看她,尤其是祖母,多年來眼皮也不大抬起,嗯、哼、嗬幾乎是全部字彙。
三四歲幼兒都知道自己不是受歡迎人物,何況是薔色。
故此,知道能回到自己家來,真是有點高興。
陳綺羅樣貌娟秀,衣著時髦,據說是留學生,又有事業,看情形會是個合理的人。
可以和平共處嗎?薔色的心忐忑。
“屆時,我們會搬到一個比較寬敞的地方,你會住得比較舒服。”
薔色點點頭。
那天,她統共說了不到十個字。
可是人們喜歡薔色的身體語言,她沉靜安寧。
那天晚上,薔色仍然回到祖父母家。
她聽得祖母說:“文彬這下可走運了,那位陳小姐頗有妝奩,並且願意取出與文彬共組家庭。”
“薔色呢?”
“一並帶過去住。”
“這就很偉大了。”
“真是,才貌雙全,又有愛心,文彬轉運了。”
一直到很久之後,薔色都認為,才貌雙全,又有愛心這八個字,用以形容陳騎羅,至貼切不過。
“文彬以前那個人……文彬真倒黴。”
“算了,過去事一筆勾銷。”
“可是你看,她還生了這個孩子,長得又同她一模一樣,又扔不理,造成別人負擔。”
薔色一直躲在一角不出聲。
兩者聲音並不低,居所狹小,薔色又無私人書房臥室,可是,為什麼要避忌?為什麼要尊重這小孩?
在客廳一角借張書桌做功課的薔色隻得默默忍受。
不過,吃晚飯之際,喉頭特別幹,古人說的食不下咽,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過兩日,父親帶她參觀新居。
薔色不相信天下會有那樣好的地方。
牆壁地板潔具全是新的,三間房間,她占一間,有張小小單人床、書桌茶幾五鬥櫃全齊,全室光線明亮,浴室就在對門。
父親微笑,“你看怎麼樣?”
薔色緊抱著父親的腰身。
父親輕輕說:“綺羅走進我生命,給我一切,對我來說,她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薔色,我希望你可以好好與她相處。”
薔色肯定地點頭。
她有一個這樣好的房間可以躲藏,她不會騷擾任何人。
十二歲的她長手長腳,十分尷尬。
最令她煩惱的是衣服時時不夠大,常常需要買新的,要花大人的錢,她不敢出聲。
老師說:“薔色,鞋子太小,鞋跟已經擠爆,要買雙新的了,同家長說,穿小鞋有礙足部健康。”
襪子也穿洞。
可是祖母永遠佯裝看不見,為什麼要看見?衣服洗好了,冷冷說:“一套校服起碼可穿三五天,何用時時洗。”
現在,新家裏有家務助理,天天幫薔色做洗熨。
薔色感覺如小奴婢進化為小公主。
可是她沉默猶勝往時,吃完飯便進房做功課,可是體重漸漸增加,麵色紅潤,笑容漸多。
她父親也一樣。
綺羅陪她去添置衣服鞋襪,有熟悉的店,售貨員一見到她,立刻過來叫陳小姐。
綺羅替薔色全身內外都添了合身的衣服,她是那樣慷慨,無論什麼都一打半打那樣選購。
隻有很會賺錢的人才會如此出手吧。
薔色忽然之間富庶起來。
她擁有兒童專用的牙膏,整罐潤麵霜,水果香的肥皂,甚至消毒膏布上都印著米奇老鼠。
她從不知道生活上除卻衣食住行還有如此多的奢侈細節。
可是她還有恐懼,童話中都說後母的真性情會在若幹日子後才暴露出來。
會不會是真的呢?
在綺羅帶她去箍牙之際,她幾乎相信傳說全是真的。
要過一段日子,才知道真為她設想。
物質歸物質,最重要的是綺羅關心她。
每晚必坐下看她功課,並且毫不掩飾、真誠、熱情地讚揚她。
“嘩,英文作文都一百分,世上有這樣高的分數嗎,小時候吃何種奶粉,是它的功勞嗎?”
言語幽默、風趣、大膽。
時時叫薔色感激莫名。
她不似後母,她似一個朋友。
可是少年時的甄薔色不擅詞令,不懂表達。
一日,到晚飯時間,她尚未在飯桌出現。
綺羅問:“這孩子怎麼了?”
“隨她去,”甄文彬說:“她鬧情緒。”
“什麼事?”
“在學校,高材生普遍受到尊重,可是:永遠有存心挑釁之人。”
“怎麼了?”
“今日下午,有兩個同學,言語間諷刺薔色沒有母親。”
綺羅不語,可以看得出雙目中有怒意隱現。
她放下筷子,到薔色房去。
“今日有你愛吃的蛋餃呢。”
薔色立刻換上笑容,可是鼻子紅紅,是哭過了。
“你爸難得在家吃頓飯,快去陪他。”
薔色識趣,“我馬上來。”
綺羅把手按在薔色肩膀上,薔色感覺有股力量傳遍全身。
她握住繼母的手。
第二天,陳騎羅約見校長。
校長出來,見到陳女士那身打扮,知道她是在社會占一席位之人,俗雲,先敬羅衣後敬人,校長也不能免俗。
陳綺羅滿麵笑容,講清前因後果。
然後很誠懇地作出結論:“即使沒有母親,也是悲劇,不是錯誤,貴校若幹同學似乎沒有教養與同情心,況且,甄薔色怎麼沒有母親?我就是她的母親。”
校長心服口服。
結果那兩個同學被校務處口頭警告,再不改,就得受處分,記小過。
甄文彬有點意外,“我真沒想到可以那樣據理力爭。”
綺羅說:“我至討厭人欺人。”
薔色流下淚來。
從來無人為她出頭。
無母之女事無大小均得強忍,否則隻有更惹人厭。
甄文彬靜靜問女兒:“同學說你母親什麼?”
薔色不願作答。
同學說:“聽說你母親與男人私奔走掉了。”
這名同學的表姨與甄文彬的舅母有點親戚關係,可見這件事在親友間廣泛流傳。
而這的確是事實。
九歲那年某一日,薔色放學後回來,已不見母親。
房間裏所有屬於她的東西都不翼而飛,空空如也。
她甚至沒有向孩子告別。
陳綺羅曾說:“對一個小女孩來說,這必定是天下最可怕的事。”
還不止,接著薔色發覺父親開始拚命工作,每晚深夜才返,有時醉醺醺,有時索性不回家,人們似乎已忘記這小女孩。
一次生病進急症室後,甄文彬才把女兒送到父母處。
然後,天無絕人之路,陳綺羅在甄文彬生命中出現。
中國人命理中,有救星一詞,陳綺羅便是甄文彬的救星。
當下甄文彬再問:“同學說你母親什麼?”
綺羅勸說:“薔色,你願意談一談嗎?”
薔色輕輕說:“他們說我沒有母親,如此而已。”
綺羅示意甄文彬別再追究。
薔色忽然笑了,“不要緊,他們的功課都不如我。”
好象已經決定出人頭地。
薔色回房做功課。
隔半晌,甄文彬問綺羅:“你想不想知道她為何離家出走?”
綺羅不慌不忙微笑地說:“我一點好奇心也無,你呢,你想知道嗎。”
甄文彬頓解愁眉,他由衷佩服綺羅,她從來沒問過,她是真做到不管過去的事,魑魅魍魎都埋葬在腦後,永不提起。
甄文彬舒出一口氣。
那樣,一家人才可以真正從頭開始。
那幾年,日子過得真適意。
陳綺羅有組織天才,無論對外對內,經她整理過,萬事均井井有條。
廚房永遠有熱茶,抽屜有幹淨內衣,賬單全部付清,家居整潔,全家雜物小至郵票藥丸牙簽她全知道放在何處,立刻可以拿出來。
別以為這些都足輕而易舉之事,陳綺羅每周上班超過五十小時,同時她得維持個人容貌整齊,她並非全職主婦,這樣算來,身兼數職,照顧周全難得之至。
薔色覺得繼母似那種自圖畫裏走出來打救落難書生的仙女。
從她出現之後,父可專心工作,女可專心讀書。
奇是奇在連祖父母見了薔色,也比較從前客氣。
可是,薔色在心中喊:我一直是甄家的女兒呀。
現在,她由繼母親自開車送上學。
為此,綺羅需早起半小時,故薔色從來不敢叫她等,延伸出去,她也不會叫任何人等,她從不遲到。
同學還是那班同學,見她鞋襪光鮮,又有一位漂亮的女士管接管送,嘴臉頓時不一樣。
都主動起來:“薔色二字是什麼意思”,“這名字挺別致,可以一說來源嗎”,“有空請為我們補習”……
全世界不知什麼地方來那麼多勢利的人,全堆在甄薔色身邊。
開頭,薔色以為這世界理應如此,後來才明白,那純粹是她少年時的不幸,不不不,世間好人比壞人多。
她更加沉默,一天上課六小時,可以不與同學說一句話,獨來獨往。
這其實是不正常的,可是老師們欣賞得不得了,“你們要向甄薔色同學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