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倒影
上帝說：“孩子，去贖你的罪吧，我不能赦免你的罪！”
“啊們。”
——題記
某青年，騎在十幾歲尾巴上、即將踏上二十歲浪尖，有一張稚氣未脫的娃娃臉，眉梢流露出落拓的英俊和淡淡的憂傷，在灑滿了陽光的空氣裏沐浴了整整19個年頭。
火紅的太陽，百其不厭地沿著終古不變的軌跡，一程一程地從東邊走到西邊，一程一程地在空氣裏大方地灑下金子又一程一程吝嗇地將其收回，也已經和這位青年來來回回打了正好19個春秋的照麵。
青年的名字叫馬俊。
今天的天氣照例很好。馬俊的心情也格外不錯。他走出家門，作了一個深呼吸，徑直來到了街上：在這個秋高氣爽的季節，茫茫的蒼穹一天天地高深起來，幹燥的空氣也夾雜了愈來愈襲人的涼意。太陽總是晚晚地從東邊升起來，卻又迫不及待地早早躲到西邊去了，像舊時剛從A閨房走出來的年輕姑娘，一張羞答答的臉猶如熟透了的蘋果，也就這麼一眨眼工夫，又飄進B屋去了，留下一片殘亙的影子和一股時有時無的香氣。這太陽結果被“東方大酒店”和“中國人壽保險公司”逮了個正著，此時正慵懶地擱在這兩幢高樓之間，有氣無力地發出幾縷餘光。這兩幢高樓並不靠得很近，但在遠處看來卻似乎一對雙胞胎兄弟，一般模樣的緊挨著，隻隔了一條細長的縫隙，容一個人進出。微弱的餘光正好從這條夾縫射出來，又張大成一張薄薄的網，撒到對麵路旁的一排法國梧桐樹上，投下一片模模糊糊的黑影。數不清的人們來去匆匆地在黑影中穿行。馬俊走進這片黑影，他首先要在這片黑影中找個擦鞋的，把穿在腳上的皮鞋擦幹淨，然後理一個時髦的發型，然後吃一頓上得了餐桌的晚餐。然後，然後他還有更重要的事。
碩大的落地玻璃窗。橘紅色為主色調，綴幾盞幽藍色壁燈，當然也有白色的光充斥在溫柔的橘紅之中。一股洗發香波和焗油膏混合的味道，很特殊的。
馬俊推門進去，馬上就被一位理了個鳳梨頭的理發師（或服務員）領著在一旁的沙發坐下。鳳梨頭熱情洋溢、吐沫四濺地向他推薦了幾種時下最潮流的發型，然後恭恭敬敬地讓他作詳盡的考慮和具體的選擇。馬俊感覺有點累了，抬起眼皮對鳳梨頭說你走吧，十分鍾後再過來服務。鳳梨頭很聽話的轉過身，一陣風似的飄走了。馬俊此時的確有些倦怠了，瞌睡蟲已經爬上來，他粗粗看了幾眼各種新潮發型的樣本照片，就把頭埋在真皮沙發裏，隻顧著自己閉目養神去了。
一頭豬便很快從夢魘中跑了出來。
它簡直一文不值，首先它出奇的瘦小就決定了它目前所存在於人類社會的價值。但這並不影響它，反而刺激了它因為瘦小而帶來的活潑和可愛。在這個人聲鼎沸的俱樂部，它如此瘋狂忘情甚至不顧一切地跳著它所喜愛的各種舞蹈，像一個高級舞女。但麵對這個舞女對他的不屑一顧和冷落，馬俊顯然有些失意，高漲的情緒也漸漸地黯淡下來，正準備抽身離開時，舞女卻緊緊地抓住了他，舞女把性感的大嘴朝向馬俊，一張一合，再一張一合，眼角就流出兩行清淚來，它說：“救救我吧！救救我吧……”馬俊猶豫了一下，覺得現在還沒有必要因為一頭豬而動用人類豐富的感情，於是一甩頭發，轉過身，準備揚長而去。舞女卻動作敏捷地一個躍步又超在他前麵，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向他哭喊：“求你救救我吧！……”這回馬俊看到的已不是一個光鮮欲滴的高級舞女，隻見一把匕首正插在豬的脖子上，鮮紅的血順著刀柄汩汩地流。突然豬不見了，留下一串帶血的腳印，腳印變得越來越大，變得越來越像馬俊的腳印了。馬俊的呼吸馬上急促起來，整個精神世界變得鮮紅鮮紅，於是他像條件反射一樣彈跳起來……
他睜開眼，臉色蒼白，鳳梨頭此時正向他走來，溫柔地對他說先生剛才睡著了吧？是做噩夢了吧？先生沒事吧？現在我們將為你提供最優質的服務了，請問你要理哪樣的發型？馬俊看著他一張一合的嘴，一臉不快，隨手翻出一張樣本，說就理這個了。
從理發廳出來，馬俊整個人看起來果然精神了不少，但眉梢仍有抹不去的淡淡的憂傷，像暈在水裏的山的倒影，它屬於那種顏色。
天空已經撒下幕來，月亮也不知在什麼時候拖著殘缺的身子爬上來了，正高高地掛在蒼穹的西北角。此時的雲已是灰黑色了，還沒有退去，或疏或密地散了一幕。殘缺的月亮被成片的烏雲給擋去一大塊，隻露出一線，斷斷續續地發著殘缺的光。此時街上反而比白天更顯得熱鬧與繁榮，這讓人很容易就聯想到了隆冬開的那一樹臘梅，在寂靜寒冷的黑夜又生動又活潑地散發著它特有的氣息。而這個城市，首先是街燈一排排地亮起來了，像一條匍匐的長龍蜿蜒在夜幕之中，照亮了夜行者的路；花花綠綠的霓虹燈也陸陸續續地笑開了顏，閃爍著、跳躍著，彈奏著一首優美的夜曲。街心自是車水馬龍，街兩旁的商場也人流湧動。這使馬俊不由自主地又沉浸在快樂和幸福的王國裏了——這的確是一個讓馬俊心醉的夜晚：灌滿了全街的涼爽的風，琳琅滿目的誘人的商品，漂亮性感的摩登的女郎，穿梭不停的豪華的轎車……馬俊這時已嗬嗬地笑出了聲來，含糊地混在空氣裏。
不遠處有一盞霓虹燈在閃耀——“雙彙牌火腿腸”。但燈光似乎有些殘缺，於是便成了：“雙彙牌人腿腸”，在行人們的忽視中得意地招搖。馬俊忍不住大笑起來，笑聲中吐出六個字：“又三片人腿腸”！
到了十字街口，馬俊突然改變了主意，窸窸窣窣地從口袋中摸出四元錢，在街頭小攤買了兩個雞蛋煎餅咬上一大口，放眼向較遠處的“地下城”望去。
地下城不遠處的一口噴泉似乎格外惹眼。佇立在火車站任一方位都能或遠或近地看到高高的噴水柱巍然屹立在蒼天之下，一個個噴水口貓在那兒，受命待發，隻要一鼓作氣，股股水柱就映了池底的彩燈，豪邁地衝出去，像剛從槍膛射出的子彈，來得如此迅速與猛烈。然後在空中劃出道道優美的弧線，又落回原點去。沿著噴泉兩邊的石階往下走，便是到了“地下城”的入口處了。“地下城”人山人海，穿黃紅藍紫娃娃鞋的，穿細碎珠片繡花鞋的，穿李寧白色運動鞋的，穿小腳方口步鞋的，穿高跟鶚魚皮鞋的，趿一雙深色拖鞋的，是應有盡有。
馬俊小心翼翼地整了整頭發，小心翼翼地扯平穿在身上的打了些細皺的“七匹狼”，向大腳拖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