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鵝鵝看著麵前的書桌。
夏末秋初的陽光被圖書館的玻璃屋頂濾過,落到書桌上,白得不帶一絲暖意。
她的書桌上本該擺著一本高數書,書上有她反反複複閱讀都無法讀通的句子,還有無論看多少遍都無法記住的數據,以及自學時用黑筆勾出的不知道是不是重點的點。
而現在,她與高數之間,懸浮著一個通體漆黑的盒子,盒子蓋子上寫著銀白色的“深淵”。
“深淵”兩個字龍飛鳳舞,筆力遒勁。
葉鵝鵝咬住嘴唇,盯著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出現在現實中的一幕,遲遲沒有反應。
倒不是她想象力不足,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恰恰相反,那些天馬行空的小說曾經幫助她度過無數孤獨無助的難眠之夜,她能夠很清楚地數出她看過的小說裏主角們都遇到過哪些不可思議的事。
隻不過,她已經很久無法分辨現實和虛幻了。
就如此刻,圖書館於她而言宛如一幅平麵的圖畫,深淵之盒反而真實立體,連表層的磨砂質地都無比清晰。
清晰地將她想要掩飾自己異常融入普通人世界的努力碾壓成灰。
這一定是幻覺,葉鵝鵝想。
從很早的時候起,她就遊離在了普通人的世界之外。
一開始,她頂著時不時失靈的聽力努力猜測別人的話語。
之後,因為短期記憶力一直在下降,學習對她而言越來越困難。日常生活也受到了影響,常常一張口就忘了自己想說什麼。
更不對勁的是,她沒有高度、厚度、深度之類對空間的感受,無論身在何地,她隻覺得到這個世界是一幅流光溢彩的圖畫。此外,她有時候常常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會不分時間場合不由自主出現“我怎麼還在這個身體裏”這種離譜想法。
由於以上所有症狀都是從她小學起出現的,她根本沒覺得哪裏不對了。
直到去了寄宿學校讀高中,她的行為活動再也不受家裏控製,憑著好奇心在圖書室借了幾本包括心理學在內的課外書,發現自己的症狀居然能夠在重度抑鬱的症狀裏找到,這才驚覺自己原來是個病人。
她不知道病人會被這個世界如何看待。
她隻記得每每犯錯時家人語氣誇張:“你是不是應該去看心理醫生啊?”
隻是記得那些人會在她哭得正傷心時指著窗口說:“你要是真的受不了,為什麼不從這裏跳下去?”
隻是記得年幼時橫在脖子上的刀,還有一句更比一句凶惡的逼問:“你過生日我們都給你買蛋糕了,都已經對你這麼好了,你為什麼還要惹大家生氣?”
她隻是留戀作為普通人所擁有的一切。
她留戀著學校這個不會有人特意針對她的環境,留戀著作為普通人擁有的可以通過努力上大學、去工作、選擇自己人生的機會。
為此,她高三做全班起得最早的人,假裝忘掉自己的過去,竭力去爭取一個作為普通人的未來。
然後,她考上了大學,分數完全能夠選擇自己想去的心理學專業,以為終於可以擁有另一種人生。
但卻忽略了,填誌願的那段日子,她會失去學校的保護,直麵家人,重新被拉回一無是處的深淵。
他們說,她能考上大學不過是憑運氣。全然不知作為一個與外界不太協調的病人,想要取得那樣的成績,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
卻又說,她想去的專業簡直是個笑話,她這是在浪費自己的分數,非要她選擇方便找工作的工科專業。完全不管她想要選擇那個專業,隻是因為她想要靠自己的力量將自己拉出疾病的淵藪。
最後說,她想要去離家很遠的城市,完全沒有必要、沒有意義,她隻要讀完大學等著家裏通過人脈給她找工作就是了。根本不在意她到底多渴望逃離熟悉的地方。
葉鵝鵝本該為自己爭取。
如果她沒有因為病情記憶力下降,導致開口說了上半句就忘了自己下半句該說什麼的話,她一定不會被那些理由輕易說服。
而事實上,她根本無法重述當時發生了什麼。
缺失的記憶就像破碎的拚圖,混在一起,攪成一團,無法再度組成當時的圖畫。
最終,她進了完全沒有心理學專業的大學。
學校倒是在意學生心理健康,進校第三天就讓心理谘詢室的老師給整個專業的學生組織了一次心理講座,還給每個學生都發了一張有著心理谘詢室聯係方式的卡,讓學生在需要幫助的時候可以電話聯係。
葉鵝鵝把卡收進筆袋,沒準備用。
她每天最早離開寢室,背著書包去圖書館,仍然咬著牙,拿出高中的態度麵對如今的課業。
她不想動彈的情緒並不比任何一個大學生少,隻不過,理智上她知道自己必須行動才能找到新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