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回錦花船漓血宴(1 / 3)

鍾究圖遠遠見到康檑,便迫不及待地迎了上來,親手牽他下馬。“賢弟一路辛苦,不知摩雲峰上一切可好?”

“無頭懸案,一言難盡。”康檑一扭頭,見葉蘆芝立在一旁,一臉盡興的模樣,猜想二人已經在湖上玩了幾日,不禁暗暗悔恨自己沒早些脫身。否則,就算隻能讓這姓葉的女人少纏著鍾究圖幾個時辰也好。

葉蘆芝上前道:“康先生,快到船裏歇息吧。”

在康檑聽來,這不過是將他支開的托辭。

無奈鍾究圖也一門心思要把他往船裏引,“賢弟看我這船翻新得如何?”

康檑抬頭,見那船:彩舳斑舮簷生光,檀木雕體桂鑲窗,不愧是巨富手筆,氣派斐然。“兄長輕財,方有如此寶舟。”

鍾究圖靦腆地笑了笑——他知道康檑衣食樸素,不愛精巧華美奢侈之物。奈何為搏美人一笑,一時忘了顧及康檑的心情。

正說間,無度一眾也到達碼頭。

葉蘆芝一眼就見到了紀莫邀,衝他叫道:“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紀莫邀跳下馬,笑道:“你憑什麼這麼想?”

康檑警惕地瞪了一眼葉蘆芝,又轉向紀莫邀。

鍾究圖見多出這麼些客人,喜出望外。“我道蘆芝邀來朋友,卻不知原來有這麼多!甚好,不然如此錦舟,僅我三人獨享,實在有些浪費。諸位快請上船來!”

康檑見鍾究圖留步迎客,便自行入船去了。

船分兩層,下層供飲宴之用;上層有數個隔間作為客房,兩層由唯一的樓梯相連。船內精雕更勝外觀,真是個:畫梁紋欄星嵌梯,芙蓉開屏虎臥地,華麗之至,歎為觀止。

市井小民如孫望庭自然看得咬牙切齒,“怎麼可以這麼有錢呢?怎麼可以呢?”

薑芍想笑話他,不過忍住了。

嫏嬛和葶藶見識過塗州祝家和登河薑家的氣派,但見這船裏裝潢如斯奢華,也不禁目瞪口呆。

葶藶喃喃道:“難怪葉蘆芝對他死心塌地。皇宮內院的裝潢,也不過如此。”

一行人隨即下榻客房:溫嫏嬛與薑芍、陸子都與溫葶藶、孫望庭與紀莫邀分別共用一間房。

夜幕降臨,頃刻就是晚膳時分。燭影熠熠,眾人濟濟一堂。眼前佳肴催津,美酒醉情,有可口小菜,又有鮮活肉魚,連時下風行的酪醬奶酥也都一一齊備。孫望庭、陸子都與溫葶藶紛紛加入餓鬼大軍,放開肚皮大快朵頤。鍾究圖是個敦厚之人,見客人吃得快意,也不忘頻頻敬酒。

嫏嬛也想好好融入宴酣之樂中來,無奈眼角總是掃到葉蘆芝朝自己旁座的紀莫邀眉來眼去,竟莫名有些心焦。

紀莫邀倒是樂在其中,從容進食,但一晚下來滴酒未沾。

嫏嬛看著他輕鬆的表情,好奇他是否也享受著葉蘆芝頻繁的注目。

在塗州時,她不曾仔細觀察過葉蘆芝,腦中隻剩下一張暗夜火光中模糊的麵孔——即便如此,伊人仍舊美得令人屏息。

如今終於能近距離欣賞,她心中不禁湧起一陣溫熱,又想起第一次正眼看安玉唯的心情。那種震撼,非關欲望;那種美,也不單單是眉眼的標致,更多的是一種灑脫而無畏的氣質。兩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安玉唯極擅長隱藏自己,似乎不願意被人發現他的美貌;但葉蘆芝無論進入哪一個空間,都能讓人產生身處盛宴的錯覺,仿佛一瞬間燈火通明,歡聲四起。在場每一個人,都能感覺自己受到重視,就連侍酒丫鬟也與葉蘆芝攀談甚歡,有如密友。看著這酒席間遊刃有餘的窈窕倩影,很難想象她曾是祝臨雕那種古板之人的妻子。

那一刻,嫏嬛不禁替她感到高興。

終於不用對著一個不苟言笑又跟自己父親一樣老的丈夫,換做是我,也能從夢裏笑醒,更何況是在這樣一個暢快隨性的酒宴上。

風卷殘雲之後,葉蘆芝恰合時分地起身,舉杯道:“今日有幸與諸位貴客歡飲,隻恐未能盡興,在此先行向各位陪個禮。”話畢,滿飲杯中酒。

鍾究圖也急忙起身,仿佛自己也成了賓客之一。“哪裏話、哪裏話……”說完也空了自己的杯子。

紀莫邀見其餘人有些無所適從,亦隨之起身,笑道:“多謝二位盛情邀請,我等實在消受不起。”這才飲下當晚第一杯酒。

康檑全程置身事外——就算說是置身世外,也不為過。即使坐在鍾究圖身側,他也是一副獨坐牆角的寂寞顏色,還不停地往喉嚨裏灌酒。那份顯眼的不自在,似乎在無聲抗議葉蘆芝與自己僅一人之隔,坐得實在太近。

葉蘆芝勸過酒後,又道:“此番敬酒非是為了灌醉大家,我是真心要賠禮的……”她微微笑道:“新近作了一支新曲,喚作月下歡,不知各位是否介意看我獻醜?”

鍾究圖笑道:“說什麼呢?天下誰人不知你的琵琶乃是世間一絕?就算是天籟宮的樂師,聽到你彈琵琶也該自愧不如。”

雖然,鍾究圖從未踏足奇韻峰,也從未聽過天籟宮奏樂。

葉蘆芝也不謙讓,笑嘻嘻地抱起琵琶坐下,玉指一舒,便彈將起來——一時風雨大作,彼時鶯歌燕語,又如人語馬嘶,珠玉滿盤,綿綿如泣,絮絮如絲。真是個如夢似幻,出神入化。

這也是嫏嬛第一次親眼見人完全舍棄撥子、用手直接彈奏琵琶。

有此人間曲,懶登仙靈居。

鍾究圖自是聽得如醉如癡,而康檑則保持原來的表情。孫望庭早已酩酊大醉,陸子都也無心欣賞音樂,恍恍惚惚地在殘雲之中進行最後的搜索。薑芍整晚也沒多說什麼,隻是淡定地吃喝,似乎在慢條斯理地補償自己做人質時所經受的不便。葶藶吃飽喝足,懶懶地倚在嫏嬛肩上,問:“二姐,我怎麼覺得大師兄還挺精神的?”

嫏嬛稍稍扭頭瞄了紀莫邀一眼——他托著腮,一手隨著樂聲在大腿上打著拍子,麵上少有地掛著一絲輕鬆的笑意。他並沒有望著葉蘆芝,但嫏嬛總覺得他時不時會將眼珠挪向她的方向,停頓片刻後又移開。她心裏湧起一陣酸楚,再也無法專心於周圍之事,餘下的曲子開始成為一種折磨。

是因為葉蘆芝是個名聲敗壞的女人嗎?不對吧……

曲子隨著孫望庭突然翻倒在地而告終。

“孫爺爺好酒量!再來一杯!”就算躺在地上,孫望庭也不忘舉杯,扮演自己臆想中的崇拜者,“孫爺爺真是……人中龍鳳!”

紀莫邀立刻掏出彈弓,拉滿皮筋,往他腦門上一彈——

孫望庭當即慘叫:“大師兄饒命!”

“趕快。”紀莫邀催促陸子都,“趁他還能走上兩步,扶他回去。”

子都不敢怠慢,忙和葶藶攜手扛著半醒的孫望庭上樓去了。

鍾究圖過意不去,問:“孫公子不勝酒力,可需我派人送上熱湯暖茶醒神?”

嫏嬛忙笑道:“沒事,他經常這樣,我們都慣了。”話畢,她又小聲對紀莫邀說:“我們也告退吧?”

紀莫邀不解,“現在嗎?”

“都走三個人了,你看薑芍也差不多了。我想早些休息。”

“那你自己回去好了,為什麼……”紀莫邀說到這裏,兀自停了下來,“好,撤就撤。”

薑芍察言觀色,也隨即起身告辭。

鍾究圖不敢挽留,放三人離席。

回客房的路上,紀莫邀道:“這種場合沒必要共同進退,你要是困了,可以自己退席。”

“但望庭都那樣了,我們還留下來撐什麼場麵?”

“關望庭什麼事?你就是不想一個人離席而已。”

嫏嬛抿嘴看了他一眼,又解釋道:“無論是誰,獨自離席都會很失禮吧。”

紀莫邀懶得和她吵,嘀咕道:“不可理喻。”

嫏嬛也懶得裝聾,“無可救藥。”

就在此時,隻聽得薑芍幹咳兩聲,一手拉住急步前行的嫏嬛,道:“別往前走了,這就是我們的房間。”

嫏嬛尷尬地停步,眼睜睜看著紀莫邀掏出一片薄荷葉繼續前行。

二更時分,湖上靜悄悄的。

紀莫邀立在窗邊,任晚風吹拂發鬢。

葉蘆芝從身後為他遞上一杯酒。

紀莫邀回絕了。“我房裏已經躺了一個醉鬼,我若貪杯,可就沒人來送我回去了。有茶就行。”

葉蘆芝笑著將杯中酒飲盡,“你喝的那能叫茶嗎?又不加薑蔥,又不添鹽奶,不過清清淡淡的葉子水,也就你能喝進嘴裏。”

“能提神醒腦就行了,加那麼多沒用的做什麼?”他瞥了一眼門外,“鍾究圖真不來陪你?”

“我借口頭痛,今晚想一個人睡。”

“這他也信?”

葉蘆芝搖頭,“我說一,他不敢說二,就算不情願也是如此。”

“他不會妒忌疑心?”

“妒忌什麼?疑心什麼?”葉蘆芝別有意味地笑道,“他又不知你我在此幽會。”

紀莫邀回身坐下,“這種暗示性的字眼大可不必。”

“你別駁嘴。”葉蘆芝湊到他身邊,問:“告訴我,薑芍為何會與你們一道?我聽說薑驥派了兩位星宿去摩雲峰,都被祝蘊紅那丫頭罵跑了,這薑芍又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此事非同小可,恕我不能向人明言。隻是說起祝蘊紅,我倒有個問題……祝臨雕隻有一個女兒,為何後花園裏又住了一個叫小青的女孩?”

葉蘆芝眨眨眼,道:“你說的是趙晗青嗎?”

“她是趙之寅的女兒?”

葉蘆芝點頭,“是啊,趙之寅常年在外奔波,晗青自小是在祝家長大的。以前她和小紅、吳遷三人青梅竹馬,一直形影不離呢。”

“那她如今為何完全與世隔絕?”

葉蘆芝訕訕笑道:“那就不知道了。我隻記得,在祝臨雕休掉我之前,他們都還是很親近的。你也知小紅不歡喜我,所以我也從沒過問三個孩子的事。”

“她不喜歡你,大概隻是因為你不是她親娘,其他的理由都是之後想象出來的。”

“也是,我入祝家之時,她才四五歲的年紀,哪裏懂得這許多?我倒也不怪她,也不怕她對我說難聽的話。說起來,你當年不也隻是毛頭小子一個?我們相識時,你才多大?七歲?八歲?”

“九歲。”

“就是!”葉蘆芝親昵地放了一隻手到紀莫邀肩上,“我那時就覺得你不合群——放著熱鬧的酒宴不顧,偷偷鑽到內院和新婦聊天的小孩子,我該說是人小鬼大還是缺乏家教?”

紀莫邀調侃道:“我又不是專門跑去找你的,隻是無聊四處逛逛罷了,誰知會碰到你?而你一個新嫁娘,竟公然開窗和陌生男人談話,也不知犯了多少戒律。”

葉蘆芝放聲大笑,又飲下一杯酒,“可我從那時起,就喜歡和你說話了……鍾郎人是好,就是太不解風情。和他一起,我都不敢談及太過驚世駭俗的話題。但不危險的對話也不會有意思,難得有你,我算是找到了短暫的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