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都金陵城,再富不過薛家門。
家主薛彬為紫薇舍人,也就是正七品的中書舍人,雖然官位不高,但中書舍人乃是閣臣,薛彬又是戶部掛名的皇商,獲賜江南地區的鹽、茶甚至銅鐵的販運權,攢下千萬家私,稱得上富甲一方。
此外,薛家當家主母,薛彬之妻薛王氏,乃是金陵望族王氏的嫡次女。薛王氏長兄王子騰官至九省都檢點,統領首都北京四十萬禁軍;薛王氏還有一位長姐,嫁入開國勳貴榮國府,雖是二房夫人,卻也是當家太太,如今也隨夫在北京。
前些日子京城來信,說榮國府二房那位一朝選在君王側的大姑娘,也就是薛王氏親侄女賈元春,後宮八妃之首的賢妃,今年說不準能回來省親了!
京城榮國府自是一片歡天喜地,按理說金陵薛家也該慶賀一番。可是,現在的薛家,尤其是薛彬和薛王氏這一房,卻是一片愁雲慘淡。
金陵淅淅瀝瀝地下著雨,陰暗潮濕,已經一個多月未見到太陽。長江上遊更是接連幾月暴雨滂沱,終於彙成百年難得一遇的大洪水,一月前長江上遊大壩決堤,洪水來勢洶洶逼近金陵,現在整個南京城都忙著築壩修堤,還得接納安頓從上遊逃難而來的那些家園被毀的百姓。
留都南京有著與北京相同的整套朝廷機構,自本朝第三位皇帝遷都北京後,留都朝廷一向無實事,憊懶慣了以至於成了個養老的清閑地兒。洪水一來,留都朝廷忽然高速運轉,幾乎所有人都是手忙腳亂。其實整座南京城隻有三個實職,一為兵部尚書,一為鎮守太監,最後的是南京守備。幾年前鎮守南京的太子被廢,兵部尚書與鎮守太監皆受牽連丟了腦袋,大概是因為龍椅上那位還在膈應著,是以這倆職位被一空多年,至今還是倆孤零零的坑,等著哪裏的傻蘿卜來填。
僅剩的南京守備乃是武將,由開國勳貴之後鎮南侯虞方擔任,已經出征了——長江上遊決堤既是天災也是人禍,因為當地官員中飽私囊,截留了朝廷按年撥下的加固堤壩的銀子,是以釀成大禍。洪水衝垮縣城時,這狗官忙著逃命,卻被憤怒的百姓圍堵在城門口誅殺當場。殺了朝廷命官可不是小罪過,是以諸人一不做二不休,扯一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直接造了反。
難民變暴民,隨著逃難的隊伍向東走,越演越烈,幾成燎原之勢,虞方不得不親自帶兵去鎮壓——是以,南京城裏最後一個能做主的人也不在了。
幸虧有個應天府尹,名徐齡,及時接過了這一堆爛攤子。一麵組織兵卒百姓去加固堤壩,一麵栓了整個南京的懶官兒——真是“栓”,南京守軍叫虞方帶走大半,剩下可不是應天府尹的差役最多。徐齡親帥人馬衝到各人家中,將一個個裝病裝死賴著不動的懶骨頭揪出來鎖進衙門裏去。
徐齡是狀元出身,清高廉潔而嫉惡如仇,因為個性太獨骨頭太硬得罪了太多人,才被排擠到留都來提前養老。有這麼個掌事的,全留都的官兒便可憐了,徐大人眼睛一瞪,拉來一串兒衙役當門神,硬將衙門把得有去無回:水災未平、百姓未安,你們就都別回去!
薛彬領著中書舍人的差事,自然也陷在衙門裏,已經半個月未曾回家了。
薛彬的二弟薛澄是留都戶部裏的九品小官,同樣被栓在戶部衙門裏,有家回不得。
薛家就這兩個能擔得了的男人,全都聯絡不上,留守在家薛王氏可謂心力交瘁。在這節骨眼上,兒子薛蟠被抓進應天府大牢,女兒薛寶釵多日高燒不退,昏迷不醒;水患下大夫也難找,好不容易請來一個,把了脈,當場便直擺手:不行了,姑娘這好不了了,趕緊準備後事吧!
聽得大夫這般說,薛王氏悲痛得險些暈倒,撲到寶釵床邊大哭:“我的兒啊,你好命苦啊!”
旁邊的丫鬟,名青鸞者,扶住太太搖搖欲墜的身體,又看著燒得全身顫抖的姑娘,秀麗的眼兒中竟然滿滿溢著憤恨:“都是那個狗官!說什麼‘不讓一個百姓枉死’,我呸!若不是他,姑娘怎會、怎會……姑娘要是有個不好,他拿什麼賠?”抹著眼淚,又道,“還有金鶯姐姐……那、那就不是人命?”
青鸞所說的“狗官”,不是貪墨駐堤銀錢的縣官,而是勇挑重擔、被災民譽為“青天”的應天府尹徐齡。
原來,上遊洪水來勢洶洶,金陵大堤必須不斷加固,因此需要更多的人手。雖然湧入金陵的難民極多,但他們各個拖老帶小,沒得飯吃瘦骨嶙峋的,哪有力氣去修堤?徐齡便下令在金陵城中征丁,不但民戶要出壯丁,官家和商家也逃不掉——也不是說讓眾老爺公子哥兒親自挽袖子卷褲腿去修堤,誰家沒幾打小廝護院家生子兒?這不都是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