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沒雨,他三點多出門訪古祠,不遇。今夏神像多舛,前不久修複完畢,這兩天又生出裂縫,據說危及全局,或許無望複原。遊客是不關心的。禮品店照舊做生意,門庭愈加冷落。擺盲盒的地方換了新品,他問店員,那邊回說從沒賣過。
暑熱日漸綿憊,夜早半刻降下。玻璃窗浮著模糊的臉,睫毛柔軟,眼睛峭冷。別看我,他說,指尖由內而外繞過上睫毛下側,上翻,再由外及內觸及眼皮,壓下眼簾。他碰到玻璃。玻璃窗外夜色豐腴,像盛大的饑荒。
古西苗的夜也常常荒寒,圓月赤條條射出凶光,如惡鬼眼。
月下青目,猶碧盌浮雪。
鬼眼青目之下,一盅毒蟲競逐血珠。血含千般毒,蠱蟲以為至寶;亦能解千般毒,養蠱者趨之若鶩。畢竟一身冷血,得天獨厚。
他冷眼旁觀蠱物搏殺、九死一生,中心不寧,笑麵如故:“你的養蠱法道,我是學不來。這回是養來做什麼?”
“馭屍。繭之道尚缺守衛,那幾名中州諜士活不過明日,正好為我所用。”那人按腕止血,“你以為我養來做什麼?”
“派其他用場。老典裏的舊蠱蟲,養來沒風味。我是想問問你有沒有新點子,一旦煉成,最好連你我也解不得,對付中州藥師,”他冷笑,“便十拿九穩了。”
“凡物相生相克,哪來的無解之蠱。”
“話本之內、方寸之間,情蠱。我早想練來試試。”
“你又想給——”
“嗯哼?”
“……我是說,你有閑工夫翻話本,不如來隱樓煉藥。”
“古有太史觀風,所以成詩;今閱稗史雜俎,所以知民情。煉藥莫非比看話本重要?”
“真是說不過你。”那人坦然道,“說來,你同藥師有什麼過節?非用蠱不可?”
“明麵上沒有。不過,某些人唯才是舉,乃至於不分敵我,屢加讚譽,我會吃醋,幾大缸陳年臘八醋。”
什麼過節?一人雙相的過節。天下事,滑稽不過如此,他同一人談論他自身,與談者是真敵假友,所談是假敵實相,該為敵的惺惺相惜,該同謀的心懷鬼胎。中州藥師有輕狂名,為一美人策馬千裏,為一知己折首不悔,都是好聽話、可笑話,前生浮花,不值一說。也有一個藥師,斷滅五倫非惡事不為,為中州追緝、遁入西苗,於隱樓妄判生死,他想,無論哪個,遲早要死。
自翳流一統西苗,侵亂中州,必有深間嚐膽、節俠行危。藥師、首座不過局中一棋。來此一月,蠱蟲、活屍,皆不足為懼,但憎一人。隻記不恨?那人說得出口,既請宗老入甕,祭儀禮典、天神地祇,毀與不毀,決於一念而已,何必記恨?
但他記恨,日日夜夜。
“你問我非用蠱不可?”他續道,“當然是了。劍傷身,毒損形,蠱亂神。剝皮、剜肉、剉骨、椎心、毀節、敗名、叛道、逆倫,我要他於無知無覺時,統統嚐盡。”
“如此不算太狠。”
“那如何才算狠毒?”
“兩法。一者,誘其極欲,倘不得所欲,則惡欲化蛇,自齧其身;一者,誘其無所欲、無所執,六塵清淨,七情滅棄,則……”
此世與我無係,天下為居,亦天下無居。兩瓣玄黃,無邊寂寞。
“不要逼我那麼做。”
而今寓居異鄉,住所形似中州舊宅。烏瓦白牆,少年縞素,兩廂無人,唯寒風與夙敵往來。夜中月高,白牆上黑影纏結:園圃芽蘖沃沃,月餘可成至毒之物,碾出漿汁,一滴可得百十屍骸,映於牆上,便是藤蔓影;隱樓惡蟲長養,異人苟活,或一人三臂,或兩首一身,他曾剖其皮肉,取其髒腑,開其心,據聞聖人心有七竅,不知凡人、俗人、愚人、惡人如何。一旦中州失守,數百隱樓起於平地,來日樓台盤踞牆根,作餓鬼影。
千般影,萬人命,罄竹難窮,雜然前陳,牆垣不堪。霜暉孤照,滿牆枯白,像一顆剖開的惡人心,空無一竅,連血也不見。亂影在他耳邊竊竊、囂囂,於眼前挪移、聚為惡蛇。蛇望月如狂,拍尾蕩擊之下,藤草斷根、飛沙走石。巨影急劇抽動,苦而自纏,或如弩|弓將斷,或如絞索將擰,極痛極恨以後,忽而懈息,徒留枯白蛇蛻。他亦懈息,涔涔欲死,忽而弓背幹噦,少頃大笑,那些影尚在牆上,那些影不放過他,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