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朝天子
南齊皇都鄴城,位屬吳地,雄踞秦河之畔,北據長江天險,自古便是繁華富庶之地。
正值蔥榮夏季,城中煙柳畫橋,樹繞堤沙,處處可聞菱歌笙鼓,俱是一派江南風流。
昨晚駐馬夜宿時,關盛晏曾傳信回鄴城。信中說道明日辰時,前往北魏為質十年的皇子蕭策,便能抵達鄴城北門,宮中自可派人前來迎接。
然今日二人到達北門時,一無翠幔儀仗,二無車輿轎輦,甚至連半個相迎的朝官宮人都不見。
難道是她的書信未能及時送達,她父親來不及將此事上報皇帝?
蕭策對此事倒看得挺開,自顧翻身下馬,微微眯著眼,望了眼城牆闕樓。
關盛晏見他目光如鴻雁掠影,倏然而過,不見半點留戀,好似眼前皇都並非他闊別十年的故土。
她也不好獨自騎馬,便牽著韁繩,與蕭策步行進了城門。
鄴城人口稠密,城中官邑小道縱橫交錯,酒肆客棧櫛次鱗比,街道上車水馬龍,人流如織。關盛晏回鄴城半年,也才堪堪走熟了幾條直通皇城的主幹道。
她本想直接帶蕭策進宮朝天子,然順著長陽邑走了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蕭策忽然轉身進了偏巷。
關盛晏牽馬跟上,繁華喧囂逐漸消隱於身後,越往裏走,偏巷越靜,隻有噠噠的馬蹄聲。
縱是遠走他國十載,對於鄴城,蕭策顯然也比她熟。
看他步伐篤定,毫不猶疑,關盛晏問他:“這是要去哪?”
“大將軍府。”
十年前,大將軍尚為南齊官職。丞相為文官之首,大將軍則統率武將。
然較之崇武尚戰的北魏,南齊朝堂則重文輕武。尤其南齊建朝至今,國祚已傳百餘年,朝中歌舞升平,海清河晏,早已不複當初興兵尚戰,與北魏、狄戎逐鹿天下之時。故而大將軍一職,自南齊太宗朝後便一直空置。
直到二十年前,先帝膝下三子奪嫡,秦政因助楚王蕭景昭登基為皇,楚王君臨天下後,特拜秦政為南齊大將軍。
又十年,世人萬萬沒想到,南齊虛置數十年終於填補空缺的秦政秦大將軍,竟因通敵叛國被皇帝滿門抄斬。
自秦家滅門後,天子直接廢去大將軍一職。鄴城中,也再沒有大將軍府這麼一個去處。
關盛晏跟著蕭策,行於僻徑,此處已完全遠離鬧市喧囂,巷道兩旁白牆黛瓦,偶有數竿翠竹越牆而出。
沒想到,紙醉金迷的鄴城,還有這等僻靜的所在。
最終蕭策帶著她,到了一處荒廢府宅前。
“這就是當年的大將軍府?”
關盛晏看著眼前門匾掉落,府門緊閉的府邸,猶可想象當年那位氣吞萬裏如虎的秦大將軍,所住府邸亦如他本人一般,不見繁糜奢華,簡潔低調裏,又透生出令人望而生畏的肅穆莊嚴。
蕭策默然點頭,走到府門前,封禁的封條經年累月,已經腐爛成鬆軟的灰。
“當年大將軍府尚存時,這裏也曾萬人空巷。”蕭策轉身,仿佛還能看到府衛嚴肅冷漠的表情,看到他來後恭敬行禮,通傳一聲,很快便有一名叫童奐的跛腳管家,笑著臉迎出來,帶他去書房,見那位永遠挺身如柏的南齊大將軍,他的外祖父。
蕭策目光岑寂,手掌摸著朱漆斑駁的府門。
關盛晏知他觸景傷情,拍拍他肩膀,“死者已逝,生者尚存。你既從北魏安然返朝,不如就好生替他們活下去。你身體裏,也留著秦家的血脈,你活著,秦家就不算滅門。”
蕭策輕苦笑了聲,轉頭看她,“郡主好像並不忌諱,我身體裏流著叛國罪臣的血?”
關盛晏凝眉一忖,道:“或許因為我們關家也是武將,所以深知武將的難處。”
“怎講?”
打量眼四周,關盛晏道:“沙場上武將若不肯拚命殺敵,朝廷說我們貪生怕死,罵我們無用之輩;可我們為朝廷拋頭灑血,戰功赫赫時,他們又說功高懾主。給我們兵權,怕我們造反;不給我們兵,不放我們權,我們打不了勝仗,又有別人造他們的反,亡他們的國。你說,這讓我們怎麼辦?”
想到這次皇帝突然詔她父親回鄴城,也不過是擔心他們關家久踞燕塞,天高皇帝遠,怕他們根深蒂固,滋生叛心。
將他們詔回帝都,名為皇恩,實則監視。
若是她不肯接受賜婚,關家不與皇室綁在一起,隻怕下一步,就是削權收兵。
至於如何削,那就要看皇帝什麼心情了。
“所以,當年秦家滅門到底是不是因為通敵叛國,誰又說得準呢?”
說不定隻是皇帝心情不好。
關盛晏苦笑,又道:“何況我們關家,或許就是下一個秦家。到時我便是罪臣之女,大家都一樣,有什麼好忌諱的?”
“哦,不對。”關盛晏糾正:“你好歹是皇帝的兒子,不用死。我就不一樣了,說殺就殺了。”